好诗一首/花园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园/廖伟棠(转载)

花园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园  
廖伟棠
  
1

"变化的／是不变的意志。
" 花园的角落，用音节和瓦砾建造角落的花园。
一只蜘蛛沿着我的前额下降，像沉入 水中： 　　　
它的银丝垂入我的眼瞳。
谈论花园，不如用蜘蛛的言语去丈量，三百种昆虫 　　　　　
死亡的线索。 　　　　　　　
不如躺卧在花园的角落里，紫藤花的 　　　　　　　　　
棚架下--

开始冥想，开始对着树根旁一朵枯萎多时的香兰花
唱一首歌，带领 　　　　　　　
童年进入秋蝉蜕下的薄壳。
我看见了阳光弥漫瞳孔的狭窄苍穹
像蜘蛛丝 　　　　
振响。蠓虫爬满了树皮，而树皮底下
白晃晃的裸体在歌唱： 　　　　　　　　
蠓虫！我的头，我细小的手臂 　　　　　
在睡意中寂静了，慢慢垂下…… 　　　　　
梦见另一个人，手执线装书《诗经》 　　　　　
沉吟……

"他知道我在此古国的一角逃避烽烟乱世；
是的，他知道，我夜读何书； 　　　　　　　
我在几更出户观星，猜想国事； 　　　　　　　
我的头发为何在盛年斑白。
" 抚摸着我的头--被三百种植物的神秘气息
所灌注的头。梦见了曼陀罗和菟丝草婚姻 　　　　　　　　　　　　　　 　　
的头： 仅仅十岁，在苔藓与砖石间，难以承受这么多事--

一座花园的建筑，在他的想象中 　　　　　　 　
是旧社会一个落泊的读书人平日 　　　　　　　
无聊的游艺，代替格律诗。 而昆虫们的不幸，只是为了抵偿 　　　　　　　　　　　　　　
繁花盛开的幸福， 在他舔尖的毛笔头上，一只蝴蝶象一座角落 　　　　　　　　　　　　　　　　的花园： 展开了翅。仅仅十岁,耽读《红楼梦》 　
令他翻开墙角的瓦片，观看潮湿的泥中 　　　　　
小虫们逃离的痕迹，寻找大观园的建筑图纸。
黄昏来临，母亲关上旧木门，他仍留在外面。
头发斑白的年青隐士告诉他："与其谈论乡村情事、河畔 　
竹林， 不如用落叶代替游鱼，在黄昏的阴影中 　　
脱衣下沉。不如藏好禁书，沉默在 　　　　　　　　　
角落的花园里，蠓虫梦中的 　　　　　　　　　
新月下。"

2

第二幅：月光下，邻居比我大两岁的男孩梦游 　　　　
爬过花园的低矮围墙。他紧握的手心中 我相信：就藏着他梦见的 　　　　　　　　　　　
我家的花园。 　　　　
蟋蟀鸣叫，却把我，而不是他 　　　　　　　　　　　　　　　　　
唤醒。 我的脸颊上还留着檀木桌的余香，
而我的手心，是昨夜绘画的墨迹--

沿着宣纸的反光，找寻隐秘的鸟窠， 　　　　　　　　　　　　　　　　
花园的角落。 早晨了，角落的花园， 　　　　
开门就看见你，多高兴！ 　　　　　　　　　　　
你的脸就像树叶， 　　　　
又出现了春天的波澜。还有绿色， 　　　　
第一棵、第二棵、第三棵香兰花树上都长出了 　　　　　　　　　　　
新嫩的芽。 我从我透明的手指间看见你，我的赞叹 　　　　
在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花园出现。那是1982年的春节，我对你说： 　　　
"快点开花吧，我看完了这期《儿童文学》啦。
" 童话插图里：一个男孩在胡桃国王的梦中
跌进了桃核里的春天： 　　　　　　　　　　　
这个男孩就是我。
看着母亲贴上新的门神、彩墨明丽， 　　　　 　　　　　　
又走进花园背后的阴暗胡同。

一朵野菊不能创造一座花园，一条蚯蚓或 　　　　　　　　　　　　
一只蜜蜂也不能； 一片卷曲的落叶却可以。
我的花园，需要一套美的拓朴学：
树木们交错分立，香气按月光阳光推移而建筑， 　　　
每一根草和每一块石子上都有一个季节的纹路， 　　　
每一滴露珠中都有一个小神在窃窃细语。
而当你走进藤蔓深处，揭开一本书的书页，
就会找到一个熟睡的男孩，有些微的泥土落在他手上， 　　　　
这泥土，就是泉源，花瓣的脚步。 　　　　　　　　
这泥土，就是昆虫们在说话， 　　　　　　　　
说："一座在指甲中嵌着的 　　　　　　　　　　　　　　　　　
旋转的花园
--水在流，变化已经完成／不会完成。" 　　　　　　　　　　　　　　　　

98. 9.2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