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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也退
《洛丽塔》,一部虽久经坎坷,最后被历史证明是伟大经典的小说,却没能逃脱“涉嫌抄袭”的指控。去年4月以来,有关纳博科夫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是否受到1916年一部同名德语小说的影响,媒体上的议论始终不绝于耳。最近,一位学者隆·罗森鲍姆就这一争议发表文章,详尽阐述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可以从纳博科夫的另一部名作《微暗的火》中发掘一些端倪,听起来颇有新意。
雷同之处一目了然
罗森鲍姆说,有关《洛丽塔》的争论是一个“伪丑闻”,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没有任何“剽窃”的迹象得到过证实。它与其说是丑闻,不如说是一个文学秘密———一个与我们时代的一位最伟大艺术家的思想有关的秘密。第二,所谓的丑闻揭示了一个关乎一个文学-心理概念的问题,这个现在是他的兴趣所在,那就是“潜忆”。
“潜忆说”的提出者是一位知名的德国文学学者迈克尔·玛尔———他曾写过一部研究托马斯·曼的著作《蓝胡子的房间:托马斯·曼的罪恶和忏悔》。在4月2日的一期《伦敦时报文学增刊》上,玛尔教授发表了《第一部〈洛丽塔〉的诅咒》一文,他告诉人们,他是受到某个名叫赫尔·雷纳·谢林的人的提醒,注意到这第一部《洛丽塔》的。这是一篇标题为“洛丽塔”的18页短篇小说,首版于1916年,被收入一个不起眼的、几乎已被人遗忘的德国短篇故事选集里,作者署了一个假名“海因茨·冯·里奇博格”(他的真实姓名是海因茨·冯·艾什维格)。现在这本题为《被诅咒的蒙娜丽莎》的选集早已买不到了。
两个作品的内容之雷同是一目了然的。据玛尔教授介绍,1916年的《洛丽塔》是从一名为一个幼女迷了心窍的成年男子开始写起的。他描述道:小说的叙事人一遇见房东美若天仙的女儿,就“像亨伯特一样,一下子神魂颠倒了”。有所不同的是,1916年的叙事人迷上的这个女孩,她是生活在一种致命的家庭诅咒之下:她家的每个女性祖宗都有性爱上的致命疯癫,她家庭的每个女人在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就会很快发疯死去,而这个女儿又要遭遇这同样的诅咒。而在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中,洛丽塔虽然也是生完孩子就去世的,但她的孩子生下来时也已死去。
1916年的“洛丽塔”的诅咒是一种天然的哥特式的东西,但是正如玛尔教授指出的:“诅咒、崇拜魔鬼、重复、强迫性冲动:这些也都是后来的洛丽塔的潜在特征。纳博科夫的小妇人也是一个幽灵,是早先那个洛丽塔的化身。”
那么,“洛丽塔”有没有在《洛丽塔》中重现呢?玛尔教授说,纳博科夫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直住在柏林市内的同一地区。纳博科夫有没有读过、记住、利用过这个更早的、惊人相似的故事呢?如果他读过更早的“洛丽塔”,他真的能够把它忘个一干二净吗?抑或如果他记住了,他为什么拒绝向它表示感谢呢?他的利用和改编不会降低那部300页篇幅的名叫“洛丽塔”的小说杰作的艺术成就。即使它被推定为亏欠1916年“洛丽塔”一份人情,也不必有任何不体面的感觉。
高深玄妙的“潜忆说”
但在玛尔教授的文章中,他并不认为纳博科夫是有意避而不提原作者的。没有考虑过纳博科夫这一有意识的忽略的可能性。他倾向于相信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忽略,一个潜忆行为。
玛尔教授研究了“洛丽塔”与《洛丽塔》相关联的三种可能的形式。第一种形式:两者毫无关系,一篇写成年男子和幼女故事的名叫《洛丽塔》的小说,只是出于巧合与一部描写成年男子和幼女的名叫《洛丽塔》的小说撞了车而已。
第二种形式:纳博科夫可能读过冯·里奇博格的《洛丽塔》,也受了它的影响。“纳博科夫知道里奇博格的故事,遮遮掩掩地写下了自己的小说,他这是学了托马斯·曼称之为‘高级抄袭’的那一招———托马斯·曼是精于此道的大师。”如果这个推理属实的话,那么纳博科夫避而不提里奇博格的小说,是一种刻意的隐瞒。
第三种可能性就是“潜忆”。玛尔教授确信纳博科夫确实读过这个1916年的《洛丽塔》原本,但他似乎暗示,纳博科夫并没有抄袭之,因为他不是有意识地记住这个故事的:只是短短一行字、一个名字滑过他脑海的表层。玛尔教授持这样一种观点:《被诅咒的蒙娜丽莎》这本收录有《洛丽塔》原本的小说集,“在落到纳博科夫手里之后,他很可能是匆匆浏览了一下这个关于一个小荡妇的故事,于是这个已经在他脑海里晃荡多时的主题”被又一次唤醒了。
《微暗的火》:纳博科夫缓解良心负累之作?
“潜忆说”能够成立必须有个前提:纳博科夫的脑子里事先恰好在盘算这同一个主题,这个所谓“《洛丽塔》原本”只是个导火索而已,当然不能算抄袭。显然,玛尔教授是对纳博科夫有所开脱的。对此,他还给出了一个奥地利大作家罗伯特·穆齐尔有关“潜忆”的证据:穆齐尔在他的日记里提到过,他创作代表作《没有个性的人》的时候,有一个情节就是依托着自己模糊的思索,在别的作品的触发下写出来的。
但是罗森鲍姆却另辟蹊径:从《微暗的火》入手。
罗森鲍姆说,《洛丽塔》是纳博科夫最著名的作品,而《微暗的火》在他眼里是纳氏最优秀的作品,超越了前者一个档次。《微暗的火》结构离奇精妙,情节很难概括: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自称查尔斯·金博特的疯子,确信住在他隔壁的一个伟大的美国诗人谢德的最后一部作品———一首名叫“微暗的火”的长诗———是关于他金博特的。他坚持认为,这首诗取材于他的一个精心构建的、精神错乱的幻想———他幻想自己是一个名叫赞布拉的国度的被废黜的国王。
金博特征得谢德夫人的同意,代为编订出版谢德这首题为《微暗的火》的遗稿,但发现诗中并无他的传奇经历,便揣测附会,在作品中填充进许多荒唐可笑的、不着边际的注释,让这首诗读起来是一个关于赞布拉王国和他自己的流亡的故事———这个故事似乎原本是被诗人“埋葬”在文本之下的。
罗森鲍姆说,我们可以发现:这部小说与关于《洛丽塔》原本的争议有种类似之处。试想,如果“洛丽塔”的作者冯·里奇博格能活着看到纳博科夫《洛丽塔》取得的巨大成功,他是否会有可能成为一个金博特式的人物,声称自己的作品是纳博科夫的杰作的蓝本和核心呢?纳博科夫在写作《洛丽塔》的时候,又怎么可能不想到———或者是有意识地,或者通过“潜忆”———1916年《洛丽塔》的作者有可能提出类似指控,并为之困扰不已呢?小说《微暗的火》写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故事,即某人声称他对一位名人的作品有着虽未被承认但却深刻的影响吗?
罗森鲍姆问道:纳博科夫是不是在借助《微暗的火》,借助金博特,替那个被他禁锢起来、不让他成为《洛丽塔》的作者的作家说话?他给创作《洛丽塔》编造的那个复杂的创作故事,是不是《微暗的火》的隐藏线索?金博特是不是冯·里奇博格本人?这样听起来,纳博科夫创作《微暗的火》竟仿佛是对里奇博格的一种暗暗的补偿,他想以这种极其隐蔽的方式让自己良心上好受一点。
罗森鲍姆最后补充道:“请再想一想冯·里奇博格(Lichberg)这个名字。想一想里希特(licht)一词就是德文的‘光’(light)。这无疑会让我们联想到《微暗的火》,这部小说的名字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雅典的泰门》中的一句‘月亮是个恶劣的贼,/她从太阳那里攫来微暗的火’。当纳博科夫这位天下闻名的编织文字的天才,思索着自己的创作受益于他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了月亮那微暗的火?”
玛尔教授说,1916年《洛丽塔》的作者用了一个化名———冯·里奇博格,“这是他家族的一个古老的贵族名字,与一座山相联系……这座山的名字叫‘鲁奇博格’(Leuchberg)……那里曾经是被血光照亮的战场。”那么,它是不是照亮了《微暗的火》的光呢?“这部小说事实上有着一个流血的结局。”罗森鲍姆提醒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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