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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虚构城市"做为一篇城市设计论文的题目,一个自动发生的效果就是,它使"城市"这个称谓变成一个问题? 有人会问,既然要虚构"城市",那么如果暂且把"虚构"这个略显吊诡的词存而不论,"什么是城市"就是一个绕不过去,必需回答的问题。这让我想起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那本名为《看不见的城市》① 的小书:在书里,他谈到按照天空星座建造的城市,建在水底的城市,一半在建造一半在拆除的城市,吊在峡谷间绳索上的城市,悬挂在林立的管道上的吊笼群簇的城市,在活的城市的夜晚必定出现的死去的城市,一个以他丰富的吓人的阅历也不曾见过的一座名叫杭州的美丽城市…·,但是最终,他也没有一个关于城市的抽象定义,也许," 城市"就象海德格尔② 眼中的"存在"一样,根本是一个不能问的间题。不过,在书的结尾,做为这本对话体小书两个对话者(马可波罗与忽必烈)之一的忽必烈发现了一个秘密,马可波罗自始至终也不提起一座城市的名字,那就是威尼斯,他的故乡,他用来探索世界的起点,也是他最后要归去的地方。于是,马可波罗嘴里所谈的那些城市,至少有一百个,都存在明显的差异,就都是威尼斯这座根源性城市的变体与想象中的推论,而对马可波罗来说,这座城市是不能说的,似乎一旦用语言陈述,它就将在记忆中消失。
不能说不等于不能体验。相信很多建筑师都有体会,一座蕴涵丰富的城市会因一套习常的专业描述变得干枯,也会因一个个所谓的设计变得失去活性,这是当今城市司空见惯的现象。马可波罗不能去说威尼斯,除非他在那里,在场,在场就是在那里而不陈述,他也可以离去,那座城市仍然鲜活的存留在他的" 记忆"中,但任何直接的述说都会一点点的消除这座城市的生气,也就是它同时并存的复杂性,那种诸多差异性事物欢乐的同居现象。城市一词所指的存在,于是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或如维特根斯坦③ 所说:"神秘的不是事物是怎样的,而是它就是这样的",他又说,"对神秘的事物,应该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
如果言说城市是体验城市的敌人,文字的论文似乎就不是恰当谈论城市的方 式,也许可以换种方法,比如在一座城市申四处游荡,画下几百张草图订成一册, 不分次序,也没有页码;或者把论文作者在某城市中一天的活动,没有什么目的,想入非非的几句插话,拍成一部记录短片,诸如此类;也许最有启发性的论文就 是文字、草图与影像等不同文本的混编,用不同文本互文性的影响消解或丰富文字语言。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马可波罗不仅在说,而且说的有趣味,让你感 受到对城市存在在感性上的增长。或者说,躲在书中的卡尔维诺我到了一种恰当的处理语言的写作方式,一种使诸城市世界在存在性质上不缩减的方式,从最直 接的层面上,我们可以看到三种方式的运用:1,不用概念;2,不用欧式几何语言;3、不把城市傲历史次序,文化等级,大小规模,功能类型的划分。
1·某种意义上,《看不见的城市》中的马可波罗就是一位"虚构城市"中的建筑师。在忽必烈的关于"什么是城市"这个基本问题的追问下,他并没有退到一个 关于世界城市(他的游历是世界性的)的统一的抽象概念,而是逼到了一个具体 的城市一一威尼斯。他在旅途中的每一座城市中都看到一个威尼斯,在每一次的看中都叠加上一个对威尼斯的回忆,但没有一次是概念性的判断,因为他在每一次的看申都能看出纯粹物质性的差异来,石头,泥土、木材的肌理,身体的姿态, 心中的虚像,营造方式的区别,生活方式的差异。他不是用威尼斯去对这些城市 做解释,也不是用这些城市去解释威尼斯,而是在思考中成长起对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一份理解,换句话说,他越过一座座城市,也就越过了关于这个世界上人如何在城市申生存的一个个命题。最终,他在头脑中建立起了关于这个世界上 诸多城市可以差异性共存的异质异构体,包含着和生存有关的最基本的问翅。于是,威尼斯,这座具体的城市带上了几许抽象色彩,它不再是有关经验理解中的城市,而是一个可以同时承载一切生存意义的城市,包含着一种既非经验概括, 也非抽象定义的活的形式,可以恰当的称之为城市的"虚形式"(见罗兰·巴尔特④《批评与真实》P59,"正是这些重要的虚形式,使说话和操作成为可能"。), 内聚着关于一切城市的"虚义"。"虚构城市"首先要做的,就是对城市"虚形式"的探索,因为这是一位建筑师可以如实看待城市本身的前提。不能看到城市本身,一切关于"什么是城市"的答案都是不解其意的。如此,我们可以体会维特根斯坦说过的话," 我的命题可以这样来说,理解我的人当他通过这些命题,根据这些命题,越过这些命题(他可以说是在爬上梯子之后把梯子抛掉了)时,终于会知道是没有意义的,他必须排除这些命题。那时他才能正确地看世界" 。
2,在马可波罗这位想象中的"虚构城市"的建筑师的话语中,最打动我心的就是 一种浸透在生活中的轻松感,这和忽必烈,一位固执于概念的建筑师原型那无法摆脱的焦虑恰成对照。某种意义上,相对于建筑学科的成见,马可波罗的话语是 犯上违禁的。建筑学科从来没有明言,却波所有建筑师遵守的终极教条就是:你不能用城市去谈论城市,就象你不能用语言去谈论语言。因为一旦越过了专业语言的基苯命题,我指的是笼罩在我们建筑学科上的典型欧式几何语言的西方话语 范式,一旦放纵,就有某种不可靠的东西"蔓延"的危险。那就将使专业权力的 权力,语言的语言成了问题。你如何可以用一座具体的城市当做某种关于一切城市的普遍的形式原则?这就是卡尔维诺的马可波罗所做的,他用这种方式成功的绕过了做为建筑学科基础的理论元语言,使得某种尚待澄清的抽象概念带有感官具体性,那种来自现场性体验的轻松是使一切关于城市的理论解释和设计原则统统失效的轻松感。在对一个又一个城市的纯粹描述中,没有欧式几何语言在上的视角,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总体" 布局"的图景;也没有任何在下的视角,即透 视的视域;没有在外的眼光,如城市的轮廓或街道,广场的立面;也没有任何在内的观察,即所谓内部空间的感受。有的只是在一个确定的范围内,若千零碎的细节,乱糟糟的,却能凸显一座城市的特质和观察者的敏锐,让人佩服,这里有一种坚不可摧的恰切,把我们无论关于在现实中的实有还是想象中的虚有的城市的模糊的影像和同样模糊的情感还原为清晰的图景,也透露出一种观念,一座城市就象一个人,不能用几何语言去切割,不能切割出在上的精神和在下的肉体,也不能切割出在上的重要建筑事物和在下的无名房屋,迟早要切去的畸胎。
马可波罗的城市观念不是欧氏几何学的,他的体验是结构性的,结构性的体验只能放在拓扑学的观念中讨论。他的拓扑学观念是拉康⑸ 式的,谈的不是内与外的问题,也不是上与下的问题,而是关于城市中的事物与事件运动的正与反的问题,在一个非欧氏几何形状的清楚边界内,城市事物围绕着某个尚不存在的场景,不停转动、开岔、分裂、拉长、重叠和拆叠,显露出某种重复的外表,但决不掩饰差异的存在。同样的体验,我们也可以在象苏州、北京旧城,直至皖南的诸多村落中得到,它们共同构成某种拓扑学意义上的差异共同体。皖南一个几百人的村落和几十万人口的苏州在结构上是等价的,拓扑城市与城市的大小无关,是关于城市的城市,我称之为拓扑城市的第一原则。
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对每一座城市的描述都极富物质性的质感,以及人与建筑重叠在一起的形象性,但却没有任何可以归结为平面或立面或立体的造型原则,这本书当然不是传记,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调查笔记,也不是们建筑师纯主观的臆测。它对城市中物质细节,人体姿态,甚至一个眼神的观察使人察觉到身边大量被忽略的日常事物,而它对一个个匪夷所思的城市描绘又让你感到一种无时间性的预言性,没有一座是百分之一百实存的,但也没有一座是不真实的,甚至比经验中的城市更真实。
观察不是记录,而是批评。马可波罗不是运用语言说城市,而是对语言言说城市的潜能做讨论论,更准确的说,是对一座城市如何自我言说做讨论。于是关于威尼斯这座城市的讨论就分裂为一种一分为二的言语。实际上,是否是威尼斯无关紧要,它可以是一位言说者刻骨明心的任何一座城市。问题是,在关于城市的习常经验上加上结构性体验,在城市设计的第一次设计上加上第二次设计的重叠之物,于是,语言反思着语言,打开一条无穷尽的路,威尼斯和一百座城市的关系就是威尼斯在西排互映的镜子之间的变形影像,这就是关于城市的拓朴模型,它并不需要提炼成什么纯粹的抽象规范,这就是语言性批评的含义:" 并不是去判定,而是去辩异,区分和一分为二。"《批评与真实》,P6) 这同时也是"虚构",因为这个模型中没有功能,但有功能状况,所以说它的形式结构是"虚的","虚空就是最大的充实"(见罗兰·巴尔特 《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就职讲演》),马克波罗在威尼斯与一百座城市之间的相互言说中,没有丢失威尼斯本身的一样东西,却使这座城市本身在想象的推论申不断成长。
3、如果说《看不见的城市》是迄今为止我见到的最出色的"虚构城市"的写作,它在历史次序上的混乱是别具理论价值的。在马可波罗对威尼斯的回忆中,有忽必烈时代的杭州,大运河边的红墙绿瓦,低垂的杨柳,也有飞机场,洛彬矾,好莱坞和纽约的第五大道。问题是,它们都是对威尼斯这座城市同时性的不断重造。于是,历史性前后取替的线性时间观瓦解了,这里至少包含了三个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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