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一天傍晚》

一个傍晚

翻译：西团主义

     发现他躺在地上；没有谁惦记他，没有谁寻找他。一位老妇人发现了他。大致如此。是很久以前的事。她正在四处游荡，寻找野花。只要黄色的。她双眼只顾张望，没留神绊在他身上。他面朝下趴着，两臂张开，身穿不合季节的大衣。身子底下压着一长串纽扣，把大衣从上到下扣紧。纽扣各式各样，大小不一。裙子穿得整整齐齐，拖在地上。看起来挺合适。一顶帽子斜躺在头边，帽檐和帽顶着地。他穿一件绿阴阴的上衣，就那么躺着，不惹眼。从远处只能望见那白色的脑袋。她是否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站着的模样？别太快。她穿一身黑，长长的裙边在草丛里拖曳。白日将尽。如果她现在转向东走，她的影子会走在她前头。一条长长的黑影。这是羊羔出生的时节。可并不见羊羔。她连一头也没见到。假如碰巧有第三者路过，他只能见到这几具躯体。首先是那位老妇人站立的躯体。继续推近，旁边躺在地上的躯体。挺合适。荒野。老妇人一身黑衣一动不动。躯体一动不动躺在地上。黑色手臂尽头露出一点黄色。草丛间的白发。东方渐渐在夜色中沉没。别太快。天气。天空整日阴沉沉的，直到傍晚。西北偏西的边角上终于露出了太阳。下雨吗？要是你愿意就下几滴。要是你愿意就在清晨下几滴。现在来做个总结。是很久以前的事。她在屋里关了一整天，现在和太阳一起出来了。她急匆匆奔向原野，惊讶地发现路上空无一人。她四处游荡，狂热地寻找野花，狂热地觑着正在逼近的夜幕。她惊讶地发现每年这个时候应该大群出现的羊羔此时却一头也不见。她穿着一身黑衣，是青年丧夫时穿上的。为了给坟墓供上鲜花，她漫无方向地到处寻找他昔日钟爱的花朵。一朵也没有。若不是因为黑色手臂尽头需要那点黄色的话。这就是说，要少得不能再少。这是她出门以来第三桩惊讶的事，因为在这个时节这种花本该遍地都是。她的老朋友——她的影子使她厌恶。如此厌恶以至于转身面朝太阳。任什么杂花野草，离得远远的她费力去够。她渴望斜阳落尽，渴望在那长长的余晖中再次自由地游荡。更伤心的是她长长的黑裙曳过草丛时那熟悉的沙沙声。她走着，两眼仿佛向着光似的半睁半闭。她或许会自言自语，三四月间的一个傍晚不该有这么多怪事。外面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羊羔。几乎没有一朵花。影子和沙沙声令人厌恶。更不用提抬脚就碰上一具尸体。偶然。没有谁惦记他。没有谁寻找他。外衣的黑色与绿色，现在看来令人动容；几朵摘下的花，黄色的，散落在白色的脑袋旁边。晒黑的苍老的面容。不妨这么说：一个定格。自有它的道理。现在开始万籁俱寂，只要她不动弹。太阳终于消失，一切随之陷入阴影。尽是阴影。余晖缓缓消退。无星无月的夜。一切看起来都挺合适。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译于2006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