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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 21:3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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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哈扎尔辞典》
二、迷宫叙述
《哈扎尔辞典》译成中文不过八万多字,但它的内容信息量很大,我在这里用到信息这个词只是一个比喻,因为《哈扎尔词典》里包含的信息量并不在真实的领域,一切都在想象中发生。但作者的叙述制造了一个迷宫,走几步就遇到分叉的路口,他给出的信息不断变化,总是导致新的悬念。这些信息或者是彼此歧异的,或者是前后重复的,各种线索含糊地交织,藕断丝连。从故事里读者其实无法得出哈扎尔民族为什么从历史上突然消失的确切证据,但借这么个问题,或者说,作者假设了这个问题,展开了一个广阔的梦境的叙述。
这种叙述上多种可能性或悬念的设置见之于作品里时间和空间的重叠。《哈扎尔辞典》里的时间层面是复合性的,不同的时间段在同一人物的故事里混淆。如果我们把人物故事分类来看,作品里的时间可区分出这样几个断面:
一、 公元7至9世纪,这是发生了所谓“哈扎尔大论辩”前后的时间段。公主阿捷赫的故事、哈扎尔统治者可汗的故事,字母发明者基里尔的故事,魔鬼谢瓦.尼康的故事都属于这一时间段。
二、 17世纪,对哈扎尔问题的兴趣再度勃发,所谓“本书作者”的故事发生在这一时期,这些故事分别是“红书”、“绿书”和“黄书”中篇幅最长的主体性故事。
三、 本世纪,在“红书”中主人公是以撒洛.苏克博士,“绿书”中是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教授,“黄书”中是多利塔博士,她的丈夫在以埃战争中被穆阿维亚刺伤。
在这三个层面上,作者打破了人鬼界限,利用重复的名字、重复的细节,让人物在不同的世代、不同的叙述中出现。例如阿捷赫这个人物,在“红书”、“绿书”、“黄书”中各出现一次,分别支持不同的宗教,最奇妙的是在全书的尾声,阿捷赫作为宾馆餐厅的女招待,在证词中供认自己是哈扎尔人。
再比如,每只手上长着两只大拇指的人,最先是出现在阿勃拉姆梦中的陌生女郎,后来是魔鬼的化身、叫作“梦”的基督教贵妇人,最后是比利时人的四岁小男孩。这些人有共同的变形特征,仿佛转世托生的人物。而时间蛋、带字母的钥匙,也穿梭往返于不同人物。这些都制造了重叠又分歧的影象,形成迷宫一般诡异的气氛。
在三部书中,几组人物也都是对应的,一组是勃朗科维奇,阿勃拉姆(“红书”)、马苏迪.尤素福(“绿书”)和合罕.撒母尔(黄书),这是17世纪三个“哈扎尔辞典”的作者,分布在三部书中的这三个人物故事合起来,就是发生在相同时间的同一个故事。他们三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开始各自寻梦里程,并在1869年9月24日的梦境中相聚而决定了生死命运。
另一组对应人物是三位本世纪研究“哈扎尔辞典”的学者,他们三个人最后在多利塔的书信和尾声里聚合在一起。
第三组是从宗教文本中转入现世的魔鬼,“红书”里是谢瓦斯特.尼康,在他的故事里出现了犹太教和基督教里的传说人物,而作者又安排他做了阿勃拉姆的文书,这样就从进入了一千年以后的故事。“绿书”里和魔鬼有牵连的人物是贾比尔.伊本.阿克萨尼,这个人又是1982年住进宾馆的比利时人。“黄书”里的魔鬼是犹太人合罕的基督教情妇。
假如要追问这个迷宫结构的意义,我们看到的就是这种刻意为之的混杂,精心结构的矛盾。这与哈扎尔消亡的意义形成一种悖论关系。当哈扎尔人保持着自己的原始信仰时,他们是独立强盛的存在,一旦他们被一种强势宗教同化,这个民族就解体了。小说按“红书”、“绿书”、“黄书”分别叙述,让同一人物在语言中呈现不同的面貌,似乎正是要暴露所有现存的宗教文本的虚构性,即语言在其中操演事实和再造事实的本性。所有的宗教都按自己的信仰解释世界,排斥其他解释。世界上更有多少战争在不同种族和宗教之间进行着。战争总是希望以强力解决世界上种族、宗教混杂并存引起的冲突,但何曾有过一场战争能达到纯粹种族和宗教的目的?人类又为什么要消灭混杂呢?在尾声中,阿捷赫的回答好似对所有希望统一歧异、消灭少数这种欲望的戏噱:“哈扎尔人被犹太人同化了,因此我跟我的同胞一起皈依了犹太教,并获得了以色列护照。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死守住我原来的民族有什么用?如果所有的阿拉伯人统统都成了犹太人,难道你仍然坚持做阿拉伯人吗?”
但上述这种解释仍是相当地意识形态化的,我觉得《哈扎尔辞典》可以引发这类思考,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作者所要传达的新意。正如约翰.赫伊津哈在关于文化的游戏成分的研究中所说:“如果严肃的陈述可以定义为清醒生活中产生的陈述,那么诗就永远不会提升到严肃性的层面。它逍遥在严肃性之上的更为原始和本初的层面,那里孩童、动物、野蛮人和先知归属于梦幻、陶醉、狂喜、欢笑的领地。为了理解诗,我们必须要能够葆有儿童的灵魂,就像披上一件魔法衣,也要能放弃成人的智慧而保留儿童的智慧。”(1) 应该说,《哈扎尔辞典》最有趣的正是它在貌似严肃的话题里尽情展开了游戏性的想象,这主要表现为小说对梦境的描写。
三、寻梦与造梦
梦是《哈扎尔辞典》里所有词条的源泉,与民族兴亡的严肃题旨相反,作者给我们的哈扎尔大辩论的起因是非常游戏化的,辩论起源于可汗的一个梦,所有到场的宗教代表,他们都是圆梦者。在关于马素迪的故事中,作者更是这样写道:所谓哈扎尔辞典就是一部详细描述捕梦术的辞典。
三色书的每一个主体故事,即“本书作者”故事,它们都是关于梦想者的故事。勃朗科维奇,阿勃拉姆、马素迪.尤素福和合罕.撒母尔,他们分别是三个非凡的梦游者。作者赋予他们每个人那种善于梦想和追寻梦想的才能。勃朗科维奇,阿勃拉姆和合罕.撒母尔彼此梦见,马素迪则在他们两个人的梦中穿行。他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个共同的关注,就是编纂《哈扎尔辞典》。而和他们的命运遥相呼应和在本质上十分相近的是三个20世纪的学者的遭遇,他们和17世纪的三个梦游者一样,是现代的猎梦人。
梦在小说中,又表现为超现实的梦境,现实中的一切都以反常的形式出现,时间倒流,人物变形,抽象的事物拥有具体形式。例如,合罕三次梦见勃朗科维奇的死,中箭的过程是颠倒过来的,首先感到的是伤口,最后才是箭脱弦的声音。马素迪猎获合罕的梦:
只见他的梦中,名词好像一顶顶帽子纷纷从他周围的物体上坠落,于是世界变得像处子一般纯洁,就像创世的第一日。只有一至十几个数字和字母表中那些组成动词的字母在合罕周围所有物体下熠熠生辉,亮得好象一颗颗黄金的泪珠。
这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在整部小说里,可以说梦与非梦,现实与梦境也并没有真正的界限,因为在描写梦境外的事物时,作者想象的方式也是一样超越时空和人鬼界限的。约翰.赫伊津哈谈到思辩的游戏性质时说:
智者最热衷的事情之一是“反逻辑”[ antilogia],或者说“双重推理”。除了给游戏以自由外,这种形式还暗示出人类大脑在每一论断上所显现出来的永恒的摸棱两可性:你可以这样来表达一个事物,也可以那样。而实际上,能够保持这种以语言取胜的艺术的纯洁性和合法性的正是其游戏的性质。(2)
我们可以把这里提出的“双重推理”理解为语言游戏的一个法则,它是反逻辑的,但它在反常规的、抽象的推理逻辑时自创了一种体系,这个体系有其想象事物之严密关联以及寓意和比喻的丰富性。它建立在对已有事物的离奇推理上,它服从独创、新颖的原则,它激活读者的想象力,志在开创新的小说情境。
《哈扎尔辞典》里描述人物的修辞方式正是这种“双重推理”的绝妙体现。它的传奇性叙述同时富有哲理,它敏锐的思想锋芒掩藏在三教传说的层层肌理中。当魔鬼谢瓦斯特对阿勃拉姆说到,在三教冥国的地狱中受苦的绝非本教的儿女,全都是异教徒时,它陈述的好象是一个比喻,一个寓言,引起的联想导向对现世政治历史的讽刺,但在更多的描写中,例如关于没有性别的阴魂,关于与肉身脱离的三条魂魄的征战,关于永生的感觉以及对睡梦和死亡中所看见的一切,这都是非经验的世界,作者凭籍似是而非的“双重推理”,潜入人的下意识和幻想,展现出神话与现代寓言交融的境界。
《鱼鳞帽──艳史》也是这样一个以梦的意象系统营造出的故事,写的是古罗马时代一个帝国释奴阿耳卡契的寻找爱人的经历。作者对古代神话和巴勒斯坦、南斯拉夫、希腊等地的传说、风土特色有渊博的知识,他描写的航海、造币、古董、碑铭、自然风物等具有一种古典作品的神秘感;人物中人妖混杂,神鬼莫辩,这也使情节接近古典传说。与古代的爱情神话不同的是,所有的情节和意象都带有歧异性。在这个完全是超现实风格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见作者的奇妙幻想,人们在梦中获悉他人的奥秘,在梦中说出有关时光和生命的格言;有一个梦境是两根古怪的线,当当有声地浮游于梦中。所有的梦可以捕入一个鸟笼子里。当解释未来是什么的时候,释奴所爱的女子说道:
在每一个梦的梦底,都非常非常深地深藏着做梦人的死亡。因此深沉的梦,我们一醒过来,就忘得干干净净,这是因为人的过去与未来都活于神秘之中。两者一离开神秘,不管怎样都必死亡。我们的未来,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异邦语言。未来乃是有待我们去开拓的广袤的大陆。也许,未来就像是大西洲。那边不流通我们的货币,连我们的观念也分文不值。(3)
我觉得,这段话也可以代表作者自己体现在《哈扎尔辞典》和这类作品中的梦想的诗学,他的心灵在看待生命和世界时,保持了神秘感,即世界和生命不可穷尽,也不可能为理智所捕捉。他从人类世代的语言文化积累中重现发掘其神秘因素,并赖以进入历史、宗教、语言中未被表达以及难于表达的世界。这种维护神秘性的诗学起源于古老的欧洲神话史诗,与技术时代那种理性至上以及功用观念抗衡,重现心灵的自由无羁,勘探未知的小说疆界。在本世纪后半叶,如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等小说家,一直致力于这种想象的奇观,以恢复小说的幻想能力,再造语言美。《哈扎尔辞典》这类小说,正是贡献于这个方向。因此,把它看作新世纪小说的曙光,在我看来,是非常恰如其分的。(4)
注释:
(1) (荷兰)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多人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1996年10月第1版,第131页。
(2) 同上,第170页。
(3) (塞尔维亚)米洛拉德.帕维奇:《鱼鳞帽──艳史》,戴骢译,《外国文艺》1997年第4期,第17页。
(4) 笔者写这篇文章时,《哈扎尔辞典》尚未出版完整的中文版,现在该书的“阴本”和“阳本”都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于1998年12月出版。这始终是一本给我带来无穷乐趣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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