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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包围城市
文/孙孟晋
对于一个不眠的城市,爵士的节奏总像从它的心脏走来的摇摇晃晃的人。在最高规格的大剧院更多沉迷在古典音乐和音乐剧的正统里,爵士则像个夜间流浪的艺人,“流窜”在各个不同的演出场地。一直以来,爵士被误解到只剩修饰部分,以及一种造作的人生姿态。
老实说,上海如何与爵士有了不解之缘,一大半是后人的杜撰。毕竟对传奇,人们是喜欢穷竭幻想的。不想说,如今的酒吧人生里有多少爵士的温情弥漫,因为这个传奇的城市已经修补了很多。而这座城市最专业的爵士乐迷穿着朴素,不谙人情世故。
到了给爵士合适舞台的时候,这便是第二届上海国际爵士音乐周首先要做的事。
大师,总是大师?
和挪威大师Jan Garbarek擦肩而过,也和喜欢ECM就必然喜欢他的英国人John Surman擦肩而过。艺人的档期瞬息万变,最后留下了这样一份名单。一个在主流爵士里名声大噪的戴安娜·克劳(Diana Krall),一位日本最重要的世界级爵士大师山下洋辅,还有两个在英国声誉与日俱增的实力派乐手Eric Roche和Tony Kofi……
他们太不同了,在一届爵士周里隔着日子碰撞。很多人非常关注闭幕式乐队——法国的“新浪潮”,他们以新潮时髦而扮演着异类的角色。不仅因为他们颠覆与篡改了所有的英美新浪潮乐队的名曲,还因为他们的法国味道(又似乎与爵士无关)。
国人对名气的崇尚是难以克服的,即使是有独立倾向的乐评。普通乐迷盯着戴安娜·克劳,专业乐迷盯着山下洋辅。这样的选择是牢靠的,就像这俩人完全是两个世界一样。戴安娜·克劳津津乐道于丈夫卡斯特罗与恩人Ray Brown,她不会欣赏纽约阁楼爵士里的怪人们;而山下洋辅一脸温和,说话绝对没有戴安娜·克劳圆滑,但在舞台上他也绝对不像戴安娜·克劳那样“优雅”,一个野蛮的斗士留下惊心动魄的较量后的一片狼藉。
本来山下洋辅有意带新的合作伙伴——林英哲的大鼓来。如果以吨计算的大鼓真的来的话,我想在申城的回声也是很沉的。最后成行的三重奏还不是山下平时的阵容,我一直有点担忧他们的熟悉程度。结果证明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山下洋辅这一场是整个爵士周里最出色的。大师,总是大师。尤其这个曾经在爵士著名厂牌——Verve里顶天立地的东方人。
我问过山下洋辅怎么和Verve签约的,山下笑而不答,指了指身边的经纪人。第二天那个经纪人索性穿了一件Verve的工作服,不知道是哪一年的编号哪一年的式样。
很难想像戴安娜·克劳没有吉他手Anthony Wilson,她的现场会不会失去光泽。她眼神里公开着一种骄横,尤其在被问及喜欢的爵士女伶时,她罗列了一大堆,像个不忘捉迷藏的女孩。这一点我喜欢那个快乐顽皮的爵士老妇人贝蒂·卡特,她的嘴边只有一个名字——伟大的比莉·荷立戴。尽管她可能不会计算天后宝座的重量。
第二年去了天堂的贝蒂·卡特是不是知道:在上海这个被她用灵魂征服的城市,不止一个人怀念着她。尤其在和当代爵士天后的人格魅力比较之下。
上海那晚的温度如夏天,当我发现在戴安娜·克劳的小型专访现场,她的丈夫艾尔维斯·卡斯特罗笑眯眯地倚靠在墙角。一个如日中天的爵士流行天后,一个昔日握紧革命大旗的朋克小子,他们曾经都有着迁徙的经历。卡斯特罗从利物浦的摇滚乐落败中仓皇出逃,在某年某月回到伦敦。而戴安娜·克劳从加拿大的纳奈莫移居到纽约,真的有点丑小鸭变天鹅的嫌疑。他们的结合不是摇滚革命的礼物,也不是爵士盛世的美妙应答。我听闻了他们共同创造的小调,也包括在现场,夫妻力量在互相关注中还是散发着某种家庭光芒,如果你相信歌声是条河,那么它经过的地方总有宿命的石子和浮草。
戴安娜·克劳的音乐不是一条传统的河,她灵巧地划过了扎得很深的石子,浮现时髦浮现摇摆的快乐纹路。
这些天最愉快的时刻自然是和山下洋辅以及Christine Tobin一起度过的。山下洋辅听说我收藏了他在纽约表演时期的唱片,有点吃惊。一个真正的乐迷也许应该保持某种内里的美好,所以我对收藏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热情高涨了。但当山下送了我两张最新的唱片,还是很高兴。
在爵士周已经烟消云散的今晚,我拿出这两张唱片来听,发现了和现场完全不同的气质。唱片里的山下像生活中随和的他,是个60多岁的人所拥有的心境。技巧,对于把爵士当作一种呼吸的人,已经不重要了。
当然在现场的山下,是用手指乃至肘部点火的人。
不知什么缘故,Christine Tobin的嗓音后来在酒吧里要好很多。她的演出结束前,就和她的经纪人相约去上海爵士酒吧玩。那个晚上,当很多人都露出了醉意,Tobin一行才来到JZ Club。几个人被台上的驻场乐手邀请着上台,两股从来没有合作过的人马第一次即兴表演。这就是爵士的真谛,表演永远没有随性地玩来得令人自如。
那晚,酒吧打烊了,乐手们还不愿离开。他们说伦敦爵士酒吧Ronnie Scott’s也不过如此。没人赶他们走。60年前,塞洛尼斯·蒙克总是要候着酒吧打烊去弹琴,他喜欢被人赶走的感觉。
60年后,上海有了留住人的感觉。
现场的精彩永远与唱片无关
先说说准大师Eric Roche吧,不知道这样称呼他是不是带着贬低。一个在现场不断让手指拨出千军万马的魔术师,一个赤着脚穿着嬉皮感觉的宽松裤的怪人,一个在技术的列车上飞驰而去的精神守望者。说到怪人,我久久地注视着他那张变形的脸,总觉得他长得太奇怪了,嘴巴非常过分地往一边上翘,闭眼演奏的时候右眼又总是闭不拢。后来,才知道他身患绝症,那张脸是化疗的结果。
现在回想起那晚的Eric Roche,没有知天命的虔诚流露。像是一个流浪到上海的吉他诗人,有时又像是一个百科全书里的教授。布鲁斯是一张偶尔要出的牌,民谣是一根隐藏在木头里的骨头,爵士是他嘴唇与琴弦之间的空气,他也摇滚,当琴身被拍得啪啪响的时候,你隐约发现这个人和年轻时代的克莱普顿是隔壁同学。
Eric Roche在歌与歌之间不断地幽默,甚至说他生命里有四个女人。当大家以为他要弹奏一首爱情曲的时候,话锋一转,那四个女人是他母亲、姐姐、妻子和女儿。后来就要求男人和他一起唱“她让我疯狂”。我最兴奋的是,他在演奏某一首曲子时突然拨出悦耳的“挪威的森林”,就两句,是“披头士”的乔治·哈里森在唱片《橡胶灵魂》里用西塔琴弹奏的。
非常精彩的独奏。免不了祝愿一声,希望Eric Roche下一次旅行依然在人间。
果然不出所料,法国“新浪潮”太酷了。头脑之一马克·考林在一边摆弄着电子音效,类似海浪轻拍的声响,女声在浪尖的远处的回声。这好像都是为作态的三位女歌手服务的,包括奥利维亚·里保克斯的插电木吉他。有着呢喃的轻盈,有着感性的甜蜜和感性的可爱,有着轻描淡写的潮流涌动。反正是一种自由的“轻”,没有“重”的烘托,只有造型革命,三位女歌手纷纷在舞台上摆出各种姿势,你会很快辨认出从淑女到“荡女”的三色交错关系,世界在错落中才有了美,美是“新浪潮”的重要特点,你必须用眼睛和身体同时感受她们的韵律,是身体曲线的挪动造成的,是女声在法式迷蒙中加深的。
乐评人张晓舟听说卡蜜尔没来,大呼少了最好的声音。其实,乐队的8个女歌手都是宾客。就看你喜欢可爱还是喜欢妖艳。现场的马里娜一身白色素装,极为可爱,包括退场的奔走。在下午走台时,美丽的马里娜就对台下的我微笑着,我还以同样的微笑,她进去时,又礼貌地挥挥手。
“新浪潮”就是这样感染着大家,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们的旋律,才不顾波萨诺瓦(Bossa Nova)有多少爵士的意味。
要记住第二届上海爵士音乐周是在“新浪潮”的轻风里收尾的,不动声色地,美女们在舞台上绕着圈,一不小心地给爵士周划了个冒号……
两次返场里有Devo的“蒙古人”和Joy Division的“爱将让我们分离”。一眨眼,悲情的Joy Division的主唱伊安·柯蒂斯在地底下躺了20多年了。就像我们没有理由以悲对悲,“新浪潮”用一面鲜艳的小旗子插在午后的梦幻里。
人生的美丽,仅此而已。
有人提醒我,瑞典佩奥利雅爵士乐队是令人温暖无比的,退休年龄的一群人,像一个不大不小的大家庭。他们没有任何吃人的铺陈,他们就像在某个后院里聊天,你一句我一句,高兴的时候一起聊。追上了那个简单的时代,用摇摆来唤起朴素的美好。我们对六个老头一个老太的温馨问候,回以一个心领神会的岁月里的默默呼应。
就是这样的丰富,爵士周没有追求雷同。
开幕式上的戴安娜·克劳做过一个“嘘”的动作,她好像对底下的杂声异常敏感。她的嗓门一开,就有大牌的风范,倒是她的钢琴熟练得暗藏杀机。那天的戴安娜·克劳不再是梦幻的,那天的她也没有在Swing的摇曳中点亮什么感动的轨道。她像一个非常成熟的女人,五五分成地对待情感与现实。在她与观众之间挡着一块声音的墙,在这座墙边,吉他手Anthony Wilson非常出众,他似乎在恳求别人不要轻易被情绪降服,后面会有答案的。后半场的戴安娜·克劳显然更在状态,她终于表现出天然的唱与奏之间的平衡。演唱了很多新专辑《The Girl in the Other Room》里的歌曲,因为这张唱片是有丈夫的功劳的。目光一扫,卡斯特罗正在工作人员的位置接受着戴安娜·克劳的示爱。
曲目里有汤姆·威茨的《Temptation》和强尼·米切尔的《黑乌鸦》。其中,《黑乌鸦》是强尼·米切尔上个世纪70年代的作品,是从外面朝爵士方向靠。而戴安娜·克劳在唱《黑乌鸦》时,让我感觉是从爵士向外面奔袭。
如果你是一个爵士乐迷,那么在现场看山下洋辅的肘击钢琴是一种福分。他一上来就数次表演了这个标准动作。山下的现场一点也不含蓄,也不顾自己上了60岁的高龄。和两个很年轻的搭档,鼓手Akira Horikoshi,萨克斯手Kenta Tsugami一路“高歌猛进”。我尤其喜欢他们的那首《蜘蛛》,萨克斯模拟着蜘蛛在爬的动作,而山下的钢琴在比划着蜘蛛网的大小,鼓手时而像外来物的误闯。酷酷的是:这是一首前卫爵士乐曲。
还记得山下洋辅在演奏蒙克《午夜时分》时的安静与克制,他没把原作的游戏趣味突出来,他刻画了人生戏剧化一面的平常。
当然,还有Tony Kofi和Christine Tobin。感觉再过数年,Tony Kofi有可能挤进大师的行列,因为他现在的细腻与丰富在某一刻能如灵魂召唤般地爆发,那一切都到火候了。还有Christine Tobin,她没有唱片里那样突出,尽管她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创作性歌手。
和Tobin的打击乐手有了一次简短的对话,和很多接触到的黑人乐手一样,他也不喜欢John Coltrane,因为他不喜欢有个神在监督他的喜怒哀乐。他活着是非常地追随性情的,大多数的夜晚他都是一个幽灵。
从别人那里得知他是非常了不得的,和大师Evan Parker和已故大师迪西·吉雷斯皮有过密切合作。
还有多少人在凭空想像老上海,想像爵士的调调在酒杯里催化情人的泪。反正这个城市不再是附庸风雅的老巢。宽容度上的瞻仰与诗意的人生漫步,就在4月的一周里浓缩。
爵士并不一定是夜晚的某个影子,它也是白昼和风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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