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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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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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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 07: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续)
  老威:老岳也给我打过电话,让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劝你,他在家中烦躁不安,觉得你似乎躲不过这一劫。
周忠陵:我在许多朋友的面前诅咒发誓,今生再不沾赌,可有人一约,我就不由自主地去,像丢了魂,脑子一片空白。我经常一边摸牌一边想:“打完这圈就下桌!”心理压力太大了,我就在乌烟瘴气中自我解嘲:“岳建一说我再赌下去有血光之灾!”其他三位随口应付:“这么厉害?开玩笑吧?”我打出个幺鸡说:“老岳的话,百分之九十要应验。”我的下家说:“真的?让他给我也算算?”我说:“算个逑,老子就是让你给祸害的。”对家说:“是条害人虫。”我说:“明天开始金盆洗手。”上家说:“那今晚赌个莽的,再翻一番如何?”我正犹豫,下家说:“周哥的赌场绝笔,不搞个杠上花不收兵。”

  老威:这样折腾,不出事才怪。你一把骨头在哪儿熬,全神贯注,又是烟又是茶,长年累月,连健康人也受不了。最近的报纸连登两起麻坛惨案,都是老年人鏖战太久,引发了心肌梗塞。
  周忠陵:我到处宣传岳建一的预言,还算了很多次命,可一天不赌,我又憋得慌。我喜欢热闹,总想找什么东西去塞满这脑子,免得它空荡荡的。都江堰风景如画,气候宜人,倒是适合隐居。40来岁的人隐啥居?后来,我爸死了,你晓得,是场车祸。
我爸才60多岁,身体很健康。那天傍晚,他和妈从西农校园散步回来,过了马路,老俩口已站到路边了,一辆中巴车挤过来,把爸爸撞出几米远。这是一个月里,这块地面出的第四起车祸,都是中巴车为了抢客,恶性竞争造成的。我父亲,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就这样去了,我从北京赶回来料理丧事,心力交瘁。此前我曾经历过死亡,我的第一个未婚妻在举行婚礼前夕,突然病倒,一检查就是晚期脑瘤,我目睹了一个美丽生命消逝的全过程。我晓得,死者对其亲属的影响远不是眼前的悲痛,而是一种无尽头的空漠,血缘崩地断了,你只能飘着活,肉体和房屋不是家园,而死者带走了你真正的家园。现在我妈信了基督教,向上帝祈祷时也在同我爸对话。我没有父母那辈人的自制力,嗜赌如命肯定跟死亡有关,我逃避,在借一种游戏淡化记忆。

  老威:你爸爸的死也算血光之灾吧?你不认为这是一种预兆?
周忠陵:守灵之夜,朋友来得太多,应酬也离不开麻将。这是中国民间的风俗,我只能上桌。以后,我几乎放任自流,谁也拦不住了。

  老威:你是否觉得“血光之灾”已应验过了?
周忠陵:我没仔细想,只凭一种惯性在生活。哦,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有个胖和尚还给我算命,说得也跟岳建一差不多。真是蹊跷。

  老威:后来呢?
  周忠陵:又过去大半年,我见没动静,就彻底放松,觉得老岳不过是出于老朋友的深厚友情,装神弄鬼吓唬我戒赌而已。一直到99年开春的一个晚上,我楼上的书商打麻将三缺一,硬要拉我凑份。当时我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但盛情难却,不好推辞。屋里四人都是大烟枪,一支接一支,一会儿就浓雾弥漫。我打了几圈,感到透不过气,就趁洗牌出门站了一下,回来接着打。精神老集中不了,平时的赌场神威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对家说:“忠忠,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还没输赢嘛。”胸闷得受不了,我就站起来,灌两口水,呛住了。一咳嗽,面前冒开金花,看不见谁了。我一软就下了麻将桌。
赌友们手忙脚乱把我搀下楼,在床上躺了半个钟头,快窒息了,赶紧朝医院送。抢救几个小时才还阳,我胸肋上开了两三个刀口,浑身插管子。原来是肺泡打破了,如果晚抢救一个小时,必见阎王。

  老威:太悬了。
周忠陵:还有悬的。我在病床上垂死挣扎了一星期,转危为安,于是我又浮想连翩。没办法,我天生的盲目乐观主义,活着多美好,有牛皮可吹,有钱可赚,郑州马上开书会,我的《证券法》正行情看涨。

  老威:刚从鬼门关归来就想去热闹?
周忠陵:鬼门关太冷清了,我要去人多的地方冲冲晦气。

  老威:你弟弟代你开会不行?
周忠陵:我是我们家唯一的交际明星,关键时刻,非我出马才摆得平,从小到大都这样。于是我预订了飞机票,去的那天还同医生发生争执,他不同意我出院,我骗他说回家静养。结果一出门,就直奔机场,临上飞机,才发觉《身份证》忘带了。

  老威:你奔丧啊!
周忠陵:差不多。嘿,幸好忘带《身份证》,否则这条命就献给祖国的航空事业了。你想想,伤还没全好,能坐飞机么?肺不炸了。我拖着浑身伤痛,连夜赶火车到郑州,没料到,第二天又租了辆桑塔纳朝回赶,全靠敖歌一路照顾,否则这条命又献给祖国的铁路事业了。

  老威:咋回事?
周忠陵:我拢郑州的当天,肺就不行了,剧痛,找到医院,技术不过硬,不敢开刀复查。我弟弟搁下业务,陪我到火车站,突然想起刚才医生“再也颠簸不得”的警告,立即找出租车。花了一千多元,在傍晚又驶进同一个医院。这是老天的惩罚!可笑的是,我在病床上连做三个梦,都在搓麻将,并且盘盘赢,清一色,杠上花,我占全了。我还盖着麻将铺盖睡,嘿,这玩意儿与围棋有点相像,不过一个是方的,一个是圆的。妈的,人类发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原子弹、氢弹的破坏力大得多。岳建一神机莫测,我服了。

  老威:不赌啦?
周忠陵:瘾小多了,可赌可不赌。以后就别当正事做,打点娱乐麻将算了。

  老威:你差点从麻将桌底直接溜下鬼门关,还不戒?
周忠陵:死而后生,死而后生。

  老威:你太没出息。
周忠陵:男人的出息就在于赌,我算开悟了。你以为你不赌?

  老威: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
周忠陵:你在写作,埋头苦干许多年,不发表也写,这是在下注呀。你的赌瘾比谁都大,你把一辈子都赌进去了,赢就赢个鸡犬升天,输就输个血本无归。政治家也在赌,注下得更大,甚至不是钱,不是生命,而是千秋万代,几辈人都看不见的乌托邦。文革就是个乌托邦,人民公社、公共食堂也是乌托邦,结果输了,几代人的青春和理想都搭了进去。你看,这颗小小的骰子,我们这种凡人掷下去,不过在桌面打滚,而抽象的骰子掷向历史的桌面,开局的每张牌都是血腥的。而乞丐、打工仔、下岗工人也在赌,或者怀着赌的欲望。麻将、纸牌、扑克、围棋只是寻常的赌具,而活的赌具是人,到处游荡,为生存熬尽骨油的人,自己赌的同时也成为别人的赌具。

  老威:你还弄出哲理了?
周忠陵:十年前,我被抓进去一次,在牢里撞见重庆大名鼎鼎的赌王张,近70岁,就赌了60多年,国共两党的赌牢都坐过,永远戒不了。承办人只草草审了一次,就让他卷铺盖滚蛋。

  老威:老家伙赖帐?
周忠陵:他一竿子坦白到底,然后告诉承办人:赌博嘛,最多劳教三年,我这点数目,最多一年半。我年纪大,干不动活,只能到劳教农场看门;看门相当于养老,我犯了错误,没脸让政府养着。承办人让他写戒赌保证书,他说,我写了就是欺骗政府,几十年的坏毛病,恐怕戒不了。承办人说不写就劳教。他说劳教也戒不了。承办人说关在里面赌什么?他说见什么赌什么,没钱就赌饭赌肉赌不干活,我怕里头的娃娃跟我学,赌上了瘾,输了就偷、就抢,我的罪就大了。承办人气得拍桌子,赌王张却大声喝彩:“一个巴掌,拍了两下,五根指头,八个点!你干脆轰我两炮,凑个满贯,我好办保外就医。”

  老威:这无疑是你的榜样吧?
  周忠陵:这是我听到的最精彩的赌徒故事。我?永远上不了这境界。
  老威:境界?亡命徒嘛。你比赌王张更亡命,不过身体差远了,这正好挽救了你。回头是岸吧,忠忠,世上好玩的事情多,何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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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 07:26:01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严打幸存者左长钟

采访缘起:1983年的“严打运动”对中国许多家庭来说是一场噩梦,据说
起因于当时震惊全国的“二王持枪流窜杀人案”。这王氏兄弟为东北长春人,服兵
役期间受过特种训练,精通枪支和射击,因报复杀人出逃,居然在长达几个月中流
窜十余省,与各地成百上千的公安干警周旋、顽抗,屡屡突破重围,造成警方重大
的人员伤亡,为中共建国以来首次被公安部重金悬赏通缉的要犯。

  针对“改革开放”以来日益恶化的社会治安,全国人大委员长彭真亲自出面召
集各部人马,制定了“从重从快从严打击犯罪”的方略,并作为一种治乱国策,保
留延续到本世纪。

  今年54岁的左长钟正是“严打”的牺牲品,当我2002年4月1日傍晚在
“上访客栈”内与之交谈时,他仍心有余悸。“严打期间,司法从简,”他说。我
追问“简”到什么程度,他回答:“公、检、法挤在一条板凳上,甚至一条裤裆里
审案。”(以下,左:左长钟;威:老威)


左:久仰了,老威先生,我曾在地摊上买过您的《底层》盗版,一口气读了个通宵
  ,佩服。
威:您太客气了,看样子是个读书的人。

左:老三届高中,要毕业那年赶上文革,所以没拿毕业证。
威:但知识底子打得相当扎实,这从您的上访材料中能感觉到,行文简练,申诉理
  由充分,一笔行书也相当漂亮。

左:可惜衙门深如海,写得再多也不顶用。
威:上访得有耐心,你进入这个行当才一年,小学没毕业呢。老陆是上访名人,已
  抗战八年,算大学,上访十五、六年,就可以拿硕士、博士文凭了。好啦,不
  开玩笑了,这次交谈的主角应该是您。

左:听说您也坐过牢?
威:四年,反革命宣传煽动。

左:那您一定晓得1983年的“严打”。
威:我所在的监狱,大约有一半犯人是1983年“严打”进去的。20来岁关到
  30出头,个个都成了劳改的主力军。他们说,所谓“严打”就是从重从快,
  公、检、法三家坐在一间屋,甚至一条板凳上审案,如果你要抵赖,不按承办
  机关的要求“供认不讳”,就吊就捆,打断肋骨算便宜了。有一个叫钟某某的
  教书匠,涪陵人,被指控强奸女学生,屈打成招后,就投进死牢,镣铐加身一
  年零四个月!在绑赴刑场的前夜,高院下达了发回重审的通知,原来是“受害
  人”上诉翻供,并状告公安局制造伪证,冤枉好人。钟某某被依法改判“死缓
  ”,保住了脑壳。
左:唉,类似的案子我见得多了,怪只怪钟某某生错了时代。我也生错了时代,按
  现在的标准,我的罪名根本不成立,因为卖淫嫖娼也不算啥,罚款走路嘛。可
  是在80年代初,国门刚开了一条缝……

威:你也犯“花案”?
左:不过是暗地里开家庭舞会,跳跳贴面舞。我支过边,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后
  来随大流返城,白天成群结队去省市有关部门静坐示威兼刷大字报、大标语,
  晚上更成群结队游逛、聚会,满腔青春热血发泄不完。那年头,支边知青个个
  多才多艺,弹吉他、吹口琴,唱文革前的老歌、港台歌、苏联歌,或根据这些
  曲调重新填词的知青歌。这是多年半军事化生活培养出来的,在那种类似劳改
  的环境里,不懂得自娱自乐就只有疯掉或自杀。总之,那个时代的风骚都领过
  了:造反、下乡、返城、街头演说、街头音乐;还有手抄本、喇叭裤(后来又
  穿牛仔裤)、火箭头皮鞋,最早都是由知青穿戴回城,才在追求时髦的城里青
  少年中流行开的。78年我就穿喇叭裤了,裤腿一尺五寸,在地上扫来扫去,
  把街坊上的居委会老太婆气惨了,就打小报告给派出所。户籍警揣了一把大剪
  刀来找我谈话,威胁“不剪大裤腿就关起来”。我根本不睬这一套,一心要新
  潮到底。现在回过头去看80年初的老电影,后进青年或港台特务都穿花衬衫
  、喇叭裤,真他妈活见鬼。
    那年月的街头音乐家多如牛毛,经常在滨江路和人民公园一带表演,两地
  的夹竹桃都非常茂密,路灯照不透。但见一个人在浓荫里抱吉他,衔口琴,又
  吹又拍,象一台音乐机器,从《送你一朵玫瑰花》到《哎哟,妈妈》,再到《
  秋水伊人》,不歇气地朝下弄。渐渐,围观者越来越多,先是勇敢的一对进入
  圈中起舞,而后是两对、三对,终于全场都舞开了,把音乐家累得够呛,就以
  录音机放老歌来代替演奏,那时的录音机体积相当于14英寸的黑白电视。
    成都坝坝舞会的兴起肯定有我一份功劳,这大约是文革后最早的民间社交
  场合。在夹竹桃的掩护下,陌生男女可以自由交往,不用先调查对方的家庭成
  分、工作单位,再考虑是否确立关系。我在其中如鱼得水,和许多新潮青年成
  了朋友或舞友,一个星期至少碰面三次以上,偶尔不跳舞,就听我弹吉他——
  这种音乐、幻想加浪漫爱情的幸福时光持续了大约一年,坝坝舞会就被政府明
  令取缔。
    记得有一次,有上百名舞客在人民公园的“辛亥年保路同志会纪念碑”下
  如痴如醉,忽听有人大喊:“牛脑壳(由民兵组成的执勤人员——老威注)扫
  黄来了!”吓得大伙轰地一下散开,钻树林逃跑。谁知戴红箍箍的“牛脑壳”
  们就埋伏在四周,大半非法跳舞的人都落网了。公园派出所被挤得水泄不通,
  值班警察忙不过来,就命令大伙蹲在院子里,一个挨一个进屋候审。“把《工
  作证》掏出来!”他吼一声。结果有单位的就让牛脑壳押回去受处分,没单位
  的即送交所在街道派出所受审——就这样,我的吉他被缴,还被单位,一家街
  道修配厂除名。父母气坏了,赶我出门。
    我血气方刚,破罐子破摔,就搬出去和朋友王翼同住,他分在阀门厂当钳
  工,住集体宿舍。80年代的人都轻财重义,我在王翼处厮混了几个月,同室
  的四个年轻单身汉都挺崇拜我的音乐天赋。那年头,像我这种33岁还没结婚
  的人,也算物以稀为贵。
    没事可干,心里又骚动得厉害,坝坝舞会取缔了,就象把一个戏子的台拆
  了,咋办?只好组织家庭舞会。我的门路宽,就负责给单身汉们约舞伴,相貌
  好歹倒是其次,在当时,姑娘能来就算胆子大了。王翼从家里搞来录音机和几
  盘港台歌曲,硬件就齐全了——舞会定在周末,宿舍楼的单身职工几乎都回家
  或外出,我们用被单和棉絮遮死窗门,熄了顶灯,只留用毛巾裹了又裹的台灯
  。正是阳春三月,春心萌动,五对年轻人在几平方米的空间搂抱着跳舞,两边
  是双层架子床,磕磕绊绊的,莫说动作不能大,就是手臂抬高了也不方便。灯
  光幽暗,邓丽君的歌显得朦朦胧胧的。我们象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原地你进
  我退,脚不敢抬,鞋底不敢摩擦,生怕惊动楼下的告密者。其实,这种所谓的
  舞会只是借跳舞之名男女拥抱罢了——所以单身汉们一旦尝到禁果的甜头,就
  兴奋莫名地企盼着下一次——一共三次,到了第四次,大伙刚轻车熟路地堵死
  门窗,放出音乐,让身体接触到一块时,门就被蓬地一声撞开了。
    那是1983年夏天,“严打”正进入高峰,经过三天三夜的突审,我们
  被定为“特大流氓轮奸集团”。您看我的手指关节,都变形了,这是筷子夹的
  ,有一出古装川剧叫《审妻》,用的就是这种刑。谁招架得住?还有拳打脚踢
  ,灌辣椒水,更可恶的是警察累了,就让看守所的劳改犯上场。我的生殖器现
  在还有疤痕,烟头烫的,替你搓硬了,烫龟头。你只能招供,哪怕指控你奶奶
  和蒋介石乱搞,你也只能盖手印。
    我和王翼都判了死刑,脚镣手铐,我不甘心,天天撞铁栅喊冤。看守所为
  了整治我,在死刑复核前,居然把我硬扛出去陪了回杀场。听说那次一溜毙了
  64颗脑袋,游街示众时,万人空巷,热闹非凡,20多辆卡车载着五花大绑
  的死囚,缓缓穿过市中心。我的嘴和脖子都注射了麻药,一声不能吭,象一条
  死鱼先曝晒,后又淋了场瓢泼大雨。
    回到看守所,同监的犯人议论说,一次崩这么多脑袋,老天爷都不忍,流
  泪啦。我哆嗦了一宿,还是不甘心,就狂喊报告,要见住所检查官。唉,天不
  绝我,这个案子的五个被告都喊冤,翻供,把看守所闹得河翻水翻。
    我被反铐了大半年,腋下生疮溃疡,浓淌到哪儿就烂到哪儿,但我一有机
  会得到笔,就用反铐的手在背后写申冤状——我居然学会了如此绝技!
    1983年底,我和王翼都熬到了改判(我无期,他有期20年)。解铐
  那一瞬间,我的双臂还下意识反拧着,复不了原。我慢慢活动关节,骨头,咔
  咔响,动作不能猛,这是老犯说的,动作猛了要损筋断骨。20分钟后,我试
  着伸平手臂,腋窝忽地掉下几颗臭虫。我走向水池,终于可以自己给自己洗澡
  了——从此,我暗下决心,要不惜代价洗刷罪名,争取一个清白的自由之身。

威:明明是冤案,怎么没无罪释放呢?这“严打”不成了“乱打”么!
左:只要在“严打”中栽了,就不可能无罪,这就是共产党的逻辑。可惜我老子没
  做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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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 07:26:32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续)
威:请您接着讲。
左:接着是漫长的劳改,差不多把一辈子耗尽了。监狱的规矩是,只要你坚持申诉
  ,不认罪服法,哪怕劳改再卖力气,也不考虑减刑,所以83年进去的一批人
  ,尽管冤案如山,敢冒险申诉的也很少。我认命了,入监随俗,混吧。我是吉
  他高手,由新犯集训时就成了文艺积极分子,一年不到名扬全监,经常参加排
  练演出。王翼内向,不善交际,所以分在隔壁二大队,干铸造,这是非常繁重
  的体力活。天不亮就得起床,列队去车间开炉,机器将熔化的铁水倒入坩埚,
  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犯人们伸着长柄耳勺,从锅里舀铁水,象菜农浇地一般灌
  入广阔沙盘中的一个个模型。由于车间的粉尘如经年不散的大雾笼罩着,铸造
  工百分之九十都得矽肺病,咳黑痰、黑血,死亡率极高。
    我终于混入知识分子成堆的教育队,彻底逃避了重体力改造。我和王翼经
  常擦肩而过,每次都见一个从煤坑里掏出的黑人,一摘下黑口罩,白牙齿格外
  醒目。坏蛋惜坏蛋,我得帮帮这位患难兄弟,就向教导员介绍他的专长——毛
  笔字,刚好写大标语用得着。
    过程太长,我简略点,总之,我和王翼在一块了。他忍不住向我透露天大
  的秘密:逃跑。开始我认为是痴人说梦,深监重地,岗哨密布,插翅难飞嘛。
  王翼说,上天不行就入地,我已绘制了监狱下水道的分布图,肯定能爬出去!
  我说,你是外国电影看多了吧,想做“基督山伯爵”,逃出孤岛发大财。王翼
  说,电影算个屁,还不如做个寻鼠专家,只要搞清老鼠经过哪条沟,哪个洞的
  路线,这事就成了百分之七十。我问,没钱出去奔哪儿?王翼说,他有两百块
  现金,出去就直奔新疆,那儿的流窜犯多如牛毛,逼急了,就向苏联越境,宁
  愿赌一把,也比憋在笼子内强。
    我动心了,自由诱人啊,在苏联境内弹吉他浪漫啊!我有音乐天赋,在哪
  儿都能厮混出人样。于是乘父母探监,我也积攒了两百元现金藏下来。就这样
  不急不躁地准备了三个多月,机会却出奇不意地降临:教导员的孩子嚷着跟我
  学吉他,教导员拗不过,就带那12岁的小姑娘来教育队,命令我教——这显
  然违反干警纪律,我毕竟是重刑犯嘛。为了避嫌,教导员只好假公济私,将我
  和王翼安插进短刑犯组成的建筑队,带出重兵把守的内圈,经过家属宿舍区时
  让我们留下,吩咐某管教领去他家教孩子。
    一星期出来两次,一晃两个月了,王翼教书法,我教吉他。教导员夫妇培
  养神童心切,我们迎合这种心理,对孩子的每点微小的进步都赞不绝口,陶醉
  的回数多了,他们自然就放松警惕,忘记了随时可能发生的敌情。1986年
  1月3日下午5点半钟,我由无期减为有期徒刑20年的第四天,我和王翼趁
  无人之机,偷了教导员的便装,穿过楼下的小买部脱逃。门岗就在三米开外,
  背对着我们。出了小卖部就是大街——自由这么轻而易举就到手了。满地树叶
  的秋日,我们强作镇定沿街走了20多米,转过街角,突然撒腿疯跑。80年
  代的小县城,既没有公共汽车,更没有出租,我们跑一阵,大口大口喘气,才
  想起叫三轮去长途汽车站。
    最晚一班车是7点,还要等1个钟头。我们哪敢停,抬腿就朝城外跑,没
  任何熟人,不晓得任何一个地名。只能像无头苍蝇瞎撞。出城时天色黯淡,一
  弯新月跃出云端,前方一片开阔的田野。我们连啃干粮都顾不上,奔命啊!
    田野尽头是丘陵,我们边跑边寻藏身之地,几十步开外就有瓦房和炊烟,
  可逃犯哪敢冒失!这地球上最危险的就是人,为了避开人,累死也要跑。我说
  我不行了,快虚脱了。王翼说再冲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吧……唉,他拖
  着哭腔,泪汗交加,长钟啊,看来你我活到头了!
    好象为了应验这句倒霉话,身后响起汽车喇叭,然后是人声和狗吠——追
  兵到了。我抱住一棵树止步回望,山脚下,几十支手电光拉开了一张追捕网。
  快跑啊,王翼嚎叫着,我紧跟上去,在丛林里乱窜。站住!缴枪不杀!喝令声
  回荡着,紧接着是枪声,子弹擦过我的头皮,簌簌击落了一片叶子。狼狗脚撵
  脚扑过来,爪子撕开衣背,露出光溜溜的后脊梁。天晓得我为啥要跑?都尿裤
  子了还要跑!王翼在我前头,双臂狂舞,迎击密密匝匝的枝条,两条狼狗从左
  右窜过去,回身反扑。王翼蹦个高,居然一腿踹翻了狗。这家伙厉害得不像人
  了,像他妈个外星人!
    眼前豁然开朗,波光粼粼,原来遭遇了一座堰塘。我本能地在陡坎边猛刹
  步,转瞬就被狼狗扑倒,束手就擒。而王翼却凌空一跃入水,激起颇为壮观的
  水柱。一班,左!二班,三班,右!全线包围!教导员一声令下,天罗地网几
  分钟就布好了,几百平方米的堰塘四周长满了兵。
    眩目的手电在塘面扫荡、交叉,最终牢牢地罩住王翼。没料到,他不仅体
  力好,水性也好。自由泳、蛙泳、侧泳、剪刀泳,他换着姿势游,而几十道光
  柱如胶水一般死粘着,那怕他下潜,也紧追水下模糊的剪影,直到轰地冲出一
  条人鱼。不准开枪!教导员吼道,看这狗日的能顽抗多久!
    我投降!王翼喊,他已在几百米水面游了数十来回,累极了,就中止折腾
  ,在离堤坎几米远的地方高举双臂。
    你尽管逃嘛,你咋不逃呢?教导员笑道。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王翼绝望地喘气。
    不敢就算了?教导员埋腰察看说,王八蛋,你必须继续逃。
    政府饶了我!
    你变鬼嘛,教导员拔出佩枪,哗啦子弹上膛。你死定了,泡着也拒捕,上
  来也拒捕,总之你死定了。
    静夜里响起一片拉枪闸的声音,王翼吓坏了,急忙回头朝塘中心游去,只
  有交叉的手电光,真是索命光啊,不依不饶地粘着他。月儿高挂,山丘起伏,
  狼狗也不叫了,堰塘里的划水声那样清晰,估计一里之外都能听见。真的,太
  安静了,我被铐在陡坎上,脑子一片空白,可眼睛却下意识地瞅塘里。哗,哗
  ,王翼游得太慢了,越来越慢,象梦游一样,我居高临下地跟踪他,我的眼睛
  也成手电光了,几十名武警的眼睛都变成手电光,哪怕王翼潜入泥底,也能取
  他性命。他又靠近塘边了,他又喊投降了,可回答他的是滚回去,上来就打死
  你。这已经是第十次,或者第十三次,他可怜巴巴地回头朝相反的岸上游,哗
  ,哗,他喘气,他开始呛水,咳嗽。他哭了起来,喊着教导员,我不想死的话
  。可二十来分钟过去,他靠近另一处塘边时,答复他的还是滚回去,否则以拒
  捕罪打死你。他再次回头,这大约是十五或十七个回头了,他划不动了,就仰
  在水中歇着。还有啥子花样,尽管拿出来耍!教导员大骂。
    王翼漂在面上,只露一张脸,几十道手电光就钉死那张脸,比月光强一百
  倍。他又挥了两三下手臂,疲软得象鞭子。他到底放弃了划水,那张脸又在表
  面浮了几分钟,就突然下沉。
    手电光还钉在原地,王翼又憋不住冒出水,动静比前几次小多了。他再沉
  ,再浮,翻来覆去。没人吭气,直到他永远沉没,手电光还钉着原地咕咕回旋
  的几颗水泡不放。
    跟着是声势浩大的打捞工作,世界转眼间苏醒了,人喊狗叫,两个排的武
  警战士几乎都下了水,不远的山下公路上,报警器拉得嘟嘟响,惊动附近的村
  民赶来看热闹。
    尸体上岸在大半个小时以后,王翼在月光下呲牙裂嘴,死相难看,他的肚
  皮灌圆了,比平时大两倍,连裤腰带都胀断了。教导员命令两名武警架我去“
  受教育”,我一下子瘫了。
    像拖死狗,一副手铐把我和王翼连在一块,塞进囚车,这叫生死相随。之
  后我被送进由地下防空洞改造的小间……老威先生!怎么啦,老威先生您走神
  了……

威:我的思路已中断在水里。那王翼咋不上坎呢?宁愿挨子弹也该上坎呵。
左:他吓迷糊了,水鬼附体了。

威:无论如何该活下去……
左:您流泪了,老威先生?唉,我不该讲这一段,既伸不了冤,也报不了仇,连个
  证人都没有。罢,罢,死了好,省得受活罪。我被全监批斗,宣布加刑四年后
  ,就戴脚镣手铐打入小间。深入地下十多米,再拐三个弯,走一段烂泥路,到
  了,某某管教说,就弯腰开锁,并把住铁栅门命令我进去。这是一口凿在岩壁
  内的棺材,我从门口直接爬上石头床,稻草垫子,渔网般的被褥,我一曲腿,
  铁栅就哐啷关上了。
    借着外头昏暗的灯光,我认清了床边的马桶和塑料碗,这就是全部家当。
    熄灯了,我一动不动躺着,浑身发潮。我用手摸洞顶,湿漉漉的,坐起来
  ,就顶天接地了——我就在里面关了整整四年,吃喝拉撒睡,不见天日,不出
  这长两米,宽一米的洞穴。不能站,连伸个懒腰也不行,我唯一的运动场是石
  头床,做伏卧撑、仰卧起坐和下蹲,几十上百,几百上千,哪怕一顿只吃二两
  饭,哪怕天旋地转,眼冒金花,运动也是每日必修功课。我宁愿累死,也不能
  成残废——后来我晓得,周围的反改造邻居有20多个,多半都废了,抬出去
  已半死不活。
    昼夜的区别是有没有人来,送不送饭。老鼠自由出入,令人嫉妒。监狱政
  委和大队指导员每年视察一次,戴着口罩和手套,挨着问犯人有啥想法,悔不
  悔罪?一大堆领导由武警保护着,离栅栏门两米远,大约在黑暗里关久了,小
  间犯人的眼睛都闪闪的亮得骇人,所以领导总要开玩笑说,生活咋样?学没学
  会咬人?

威:你咋回答?
左:和所有人一样,磕头作揖,叫政府亲爹亲娘。我绝不逃了,谁要逃,我就揭发
  ,和他斗争到底。我要立功受奖,回到人民怀抱,我满嘴白沫地嚼着舌头。

威:您想没想过王翼?
左:我恨他,淹死憋死还不够,该拿他千刀万剐。教导员大好人,几次叫这狗日的
  上来,他拒捕顽抗,太反动了。

威:您真洗心革面了?
左:您进去试试,不“洗心革面”就烂在里头。

威:古罗马有一个人,因为信教问题被统治者关进地窖好几年,结果他利于黑暗沉
  思默想,重见天日时已修炼成哲学家。
左:您嘲笑我?太没心肝了。我在里面啥也没想,思路集中不了,对镣铐都失去知
  觉了。当某一天,突然上了地面,眼睛差点叫光刺瞎。教导员不计前仇,过来
  鼓励我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回家。不知咋的,我居然感动得哭起来。由于
  缺钙,除去镣铐时我试着起身,动作猛了点,两腿胫骨崩地全骨折,在医院住
  了三个月,才柱着拐下地。

威:有后遗症么?
左:风湿性肌肉萎缩,还有心脏病,痛风,糖尿病,总之,所有器官都提前衰退,
  我今年53,已相当于70岁。还好,办保外就医顺利得出奇。

威:您上访,企图翻案,就不怕被重新收监?
左:尽管放马过来,候着呢。笑话,现在的我是当年的王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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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 10:35:18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翘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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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 17:48:58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可哀可悲可敬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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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3 07:39: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成都以西的大山,建于1908年的天主教神学院,如今荒废如斯。图中作家老威遥指远处的礼拜堂。


图为天主堂最底座。老威想起他被禁的《中国**访谈录》


彭州的天主教神学院,作家老威在被废弃的教堂一角。


被称为下书院的天主教堂,一张天主教徒为SARS患者和医生祈福的布告.图中为诗人廖亦武.




以上老威玉照之拍摄者为:王怡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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