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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 07:2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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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续)
威:请您接着讲。
左:接着是漫长的劳改,差不多把一辈子耗尽了。监狱的规矩是,只要你坚持申诉
,不认罪服法,哪怕劳改再卖力气,也不考虑减刑,所以83年进去的一批人
,尽管冤案如山,敢冒险申诉的也很少。我认命了,入监随俗,混吧。我是吉
他高手,由新犯集训时就成了文艺积极分子,一年不到名扬全监,经常参加排
练演出。王翼内向,不善交际,所以分在隔壁二大队,干铸造,这是非常繁重
的体力活。天不亮就得起床,列队去车间开炉,机器将熔化的铁水倒入坩埚,
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犯人们伸着长柄耳勺,从锅里舀铁水,象菜农浇地一般灌
入广阔沙盘中的一个个模型。由于车间的粉尘如经年不散的大雾笼罩着,铸造
工百分之九十都得矽肺病,咳黑痰、黑血,死亡率极高。
我终于混入知识分子成堆的教育队,彻底逃避了重体力改造。我和王翼经
常擦肩而过,每次都见一个从煤坑里掏出的黑人,一摘下黑口罩,白牙齿格外
醒目。坏蛋惜坏蛋,我得帮帮这位患难兄弟,就向教导员介绍他的专长——毛
笔字,刚好写大标语用得着。
过程太长,我简略点,总之,我和王翼在一块了。他忍不住向我透露天大
的秘密:逃跑。开始我认为是痴人说梦,深监重地,岗哨密布,插翅难飞嘛。
王翼说,上天不行就入地,我已绘制了监狱下水道的分布图,肯定能爬出去!
我说,你是外国电影看多了吧,想做“基督山伯爵”,逃出孤岛发大财。王翼
说,电影算个屁,还不如做个寻鼠专家,只要搞清老鼠经过哪条沟,哪个洞的
路线,这事就成了百分之七十。我问,没钱出去奔哪儿?王翼说,他有两百块
现金,出去就直奔新疆,那儿的流窜犯多如牛毛,逼急了,就向苏联越境,宁
愿赌一把,也比憋在笼子内强。
我动心了,自由诱人啊,在苏联境内弹吉他浪漫啊!我有音乐天赋,在哪
儿都能厮混出人样。于是乘父母探监,我也积攒了两百元现金藏下来。就这样
不急不躁地准备了三个多月,机会却出奇不意地降临:教导员的孩子嚷着跟我
学吉他,教导员拗不过,就带那12岁的小姑娘来教育队,命令我教——这显
然违反干警纪律,我毕竟是重刑犯嘛。为了避嫌,教导员只好假公济私,将我
和王翼安插进短刑犯组成的建筑队,带出重兵把守的内圈,经过家属宿舍区时
让我们留下,吩咐某管教领去他家教孩子。
一星期出来两次,一晃两个月了,王翼教书法,我教吉他。教导员夫妇培
养神童心切,我们迎合这种心理,对孩子的每点微小的进步都赞不绝口,陶醉
的回数多了,他们自然就放松警惕,忘记了随时可能发生的敌情。1986年
1月3日下午5点半钟,我由无期减为有期徒刑20年的第四天,我和王翼趁
无人之机,偷了教导员的便装,穿过楼下的小买部脱逃。门岗就在三米开外,
背对着我们。出了小卖部就是大街——自由这么轻而易举就到手了。满地树叶
的秋日,我们强作镇定沿街走了20多米,转过街角,突然撒腿疯跑。80年
代的小县城,既没有公共汽车,更没有出租,我们跑一阵,大口大口喘气,才
想起叫三轮去长途汽车站。
最晚一班车是7点,还要等1个钟头。我们哪敢停,抬腿就朝城外跑,没
任何熟人,不晓得任何一个地名。只能像无头苍蝇瞎撞。出城时天色黯淡,一
弯新月跃出云端,前方一片开阔的田野。我们连啃干粮都顾不上,奔命啊!
田野尽头是丘陵,我们边跑边寻藏身之地,几十步开外就有瓦房和炊烟,
可逃犯哪敢冒失!这地球上最危险的就是人,为了避开人,累死也要跑。我说
我不行了,快虚脱了。王翼说再冲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吧……唉,他拖
着哭腔,泪汗交加,长钟啊,看来你我活到头了!
好象为了应验这句倒霉话,身后响起汽车喇叭,然后是人声和狗吠——追
兵到了。我抱住一棵树止步回望,山脚下,几十支手电光拉开了一张追捕网。
快跑啊,王翼嚎叫着,我紧跟上去,在丛林里乱窜。站住!缴枪不杀!喝令声
回荡着,紧接着是枪声,子弹擦过我的头皮,簌簌击落了一片叶子。狼狗脚撵
脚扑过来,爪子撕开衣背,露出光溜溜的后脊梁。天晓得我为啥要跑?都尿裤
子了还要跑!王翼在我前头,双臂狂舞,迎击密密匝匝的枝条,两条狼狗从左
右窜过去,回身反扑。王翼蹦个高,居然一腿踹翻了狗。这家伙厉害得不像人
了,像他妈个外星人!
眼前豁然开朗,波光粼粼,原来遭遇了一座堰塘。我本能地在陡坎边猛刹
步,转瞬就被狼狗扑倒,束手就擒。而王翼却凌空一跃入水,激起颇为壮观的
水柱。一班,左!二班,三班,右!全线包围!教导员一声令下,天罗地网几
分钟就布好了,几百平方米的堰塘四周长满了兵。
眩目的手电在塘面扫荡、交叉,最终牢牢地罩住王翼。没料到,他不仅体
力好,水性也好。自由泳、蛙泳、侧泳、剪刀泳,他换着姿势游,而几十道光
柱如胶水一般死粘着,那怕他下潜,也紧追水下模糊的剪影,直到轰地冲出一
条人鱼。不准开枪!教导员吼道,看这狗日的能顽抗多久!
我投降!王翼喊,他已在几百米水面游了数十来回,累极了,就中止折腾
,在离堤坎几米远的地方高举双臂。
你尽管逃嘛,你咋不逃呢?教导员笑道。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王翼绝望地喘气。
不敢就算了?教导员埋腰察看说,王八蛋,你必须继续逃。
政府饶了我!
你变鬼嘛,教导员拔出佩枪,哗啦子弹上膛。你死定了,泡着也拒捕,上
来也拒捕,总之你死定了。
静夜里响起一片拉枪闸的声音,王翼吓坏了,急忙回头朝塘中心游去,只
有交叉的手电光,真是索命光啊,不依不饶地粘着他。月儿高挂,山丘起伏,
狼狗也不叫了,堰塘里的划水声那样清晰,估计一里之外都能听见。真的,太
安静了,我被铐在陡坎上,脑子一片空白,可眼睛却下意识地瞅塘里。哗,哗
,王翼游得太慢了,越来越慢,象梦游一样,我居高临下地跟踪他,我的眼睛
也成手电光了,几十名武警的眼睛都变成手电光,哪怕王翼潜入泥底,也能取
他性命。他又靠近塘边了,他又喊投降了,可回答他的是滚回去,上来就打死
你。这已经是第十次,或者第十三次,他可怜巴巴地回头朝相反的岸上游,哗
,哗,他喘气,他开始呛水,咳嗽。他哭了起来,喊着教导员,我不想死的话
。可二十来分钟过去,他靠近另一处塘边时,答复他的还是滚回去,否则以拒
捕罪打死你。他再次回头,这大约是十五或十七个回头了,他划不动了,就仰
在水中歇着。还有啥子花样,尽管拿出来耍!教导员大骂。
王翼漂在面上,只露一张脸,几十道手电光就钉死那张脸,比月光强一百
倍。他又挥了两三下手臂,疲软得象鞭子。他到底放弃了划水,那张脸又在表
面浮了几分钟,就突然下沉。
手电光还钉在原地,王翼又憋不住冒出水,动静比前几次小多了。他再沉
,再浮,翻来覆去。没人吭气,直到他永远沉没,手电光还钉着原地咕咕回旋
的几颗水泡不放。
跟着是声势浩大的打捞工作,世界转眼间苏醒了,人喊狗叫,两个排的武
警战士几乎都下了水,不远的山下公路上,报警器拉得嘟嘟响,惊动附近的村
民赶来看热闹。
尸体上岸在大半个小时以后,王翼在月光下呲牙裂嘴,死相难看,他的肚
皮灌圆了,比平时大两倍,连裤腰带都胀断了。教导员命令两名武警架我去“
受教育”,我一下子瘫了。
像拖死狗,一副手铐把我和王翼连在一块,塞进囚车,这叫生死相随。之
后我被送进由地下防空洞改造的小间……老威先生!怎么啦,老威先生您走神
了……
威:我的思路已中断在水里。那王翼咋不上坎呢?宁愿挨子弹也该上坎呵。
左:他吓迷糊了,水鬼附体了。
威:无论如何该活下去……
左:您流泪了,老威先生?唉,我不该讲这一段,既伸不了冤,也报不了仇,连个
证人都没有。罢,罢,死了好,省得受活罪。我被全监批斗,宣布加刑四年后
,就戴脚镣手铐打入小间。深入地下十多米,再拐三个弯,走一段烂泥路,到
了,某某管教说,就弯腰开锁,并把住铁栅门命令我进去。这是一口凿在岩壁
内的棺材,我从门口直接爬上石头床,稻草垫子,渔网般的被褥,我一曲腿,
铁栅就哐啷关上了。
借着外头昏暗的灯光,我认清了床边的马桶和塑料碗,这就是全部家当。
熄灯了,我一动不动躺着,浑身发潮。我用手摸洞顶,湿漉漉的,坐起来
,就顶天接地了——我就在里面关了整整四年,吃喝拉撒睡,不见天日,不出
这长两米,宽一米的洞穴。不能站,连伸个懒腰也不行,我唯一的运动场是石
头床,做伏卧撑、仰卧起坐和下蹲,几十上百,几百上千,哪怕一顿只吃二两
饭,哪怕天旋地转,眼冒金花,运动也是每日必修功课。我宁愿累死,也不能
成残废——后来我晓得,周围的反改造邻居有20多个,多半都废了,抬出去
已半死不活。
昼夜的区别是有没有人来,送不送饭。老鼠自由出入,令人嫉妒。监狱政
委和大队指导员每年视察一次,戴着口罩和手套,挨着问犯人有啥想法,悔不
悔罪?一大堆领导由武警保护着,离栅栏门两米远,大约在黑暗里关久了,小
间犯人的眼睛都闪闪的亮得骇人,所以领导总要开玩笑说,生活咋样?学没学
会咬人?
威:你咋回答?
左:和所有人一样,磕头作揖,叫政府亲爹亲娘。我绝不逃了,谁要逃,我就揭发
,和他斗争到底。我要立功受奖,回到人民怀抱,我满嘴白沫地嚼着舌头。
威:您想没想过王翼?
左:我恨他,淹死憋死还不够,该拿他千刀万剐。教导员大好人,几次叫这狗日的
上来,他拒捕顽抗,太反动了。
威:您真洗心革面了?
左:您进去试试,不“洗心革面”就烂在里头。
威:古罗马有一个人,因为信教问题被统治者关进地窖好几年,结果他利于黑暗沉
思默想,重见天日时已修炼成哲学家。
左:您嘲笑我?太没心肝了。我在里面啥也没想,思路集中不了,对镣铐都失去知
觉了。当某一天,突然上了地面,眼睛差点叫光刺瞎。教导员不计前仇,过来
鼓励我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回家。不知咋的,我居然感动得哭起来。由于
缺钙,除去镣铐时我试着起身,动作猛了点,两腿胫骨崩地全骨折,在医院住
了三个月,才柱着拐下地。
威:有后遗症么?
左:风湿性肌肉萎缩,还有心脏病,痛风,糖尿病,总之,所有器官都提前衰退,
我今年53,已相当于70岁。还好,办保外就医顺利得出奇。
威:您上访,企图翻案,就不怕被重新收监?
左:尽管放马过来,候着呢。笑话,现在的我是当年的王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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