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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ardust (星尘), 信区: FreeTalk
标 题: 革命压倒民主——李慎之(《历史的先声》序)
发信站: 饮水思源 (2002年08月04日03:21:33 星期天), 站内信件
革命压倒民主──《历史的先声》(港版)序
李慎之
看完这本书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说它是梦,是因为梦到了过去;但它又不太像
梦,虽然长长的五六十年给它蒙上了一层惝恍迷离的薄雾轻纱,它毕竟还是太真实了。
收在书中的上百篇文章和几十幅图片几乎都是我自己曾一字一句看过读过并且宣传过的
。这些文章、讲话、文件都发表在1941年到1946年,正好是我上大学到参加工作的时代
。我领导当时的抗日民主学生运动时,这些文章就是我们的口号和纲领。抗战胜利后我
到了《新华日报》,由于是新手,那时还轮不上我写这书里所收的文章。我现在已无法
辨认这书里的哪篇文章是谁写的了,但我还能记忆起这些文章的作者们的音容笑貌来,
他们大多已经过世:范剑涯、钟颖、陈驰、邹适今......;且不说名气要大得多的领导
人潘梓年、章汉夫、张友渔、夏衍......;当然还有至今还活在中国人民记忆中的毛泽
东和周恩来。
我自己当时是个左派青年,而且是其中的积极分子,是学生运动活跃的组织者。我
完全信奉毛泽东、共产党提出的一切口号、一切理论,虽然我在国民党统治下并没有经
历过什么大的危险,然而主观上确也是舍生忘死地愿意为其实现而奋斗的。现在重读这
本书的时候,简直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滋味。是我骗了人吗?从这本书上所写的一切和我当
时的言行来看,对比后来的历史事实,我无法逃避骗人的责任。但又是谁骗了我呢?这本
书的副标题是“半个世纪前的庄严承诺”。这难道也是我干过的事吗?不错,我是向我的
同龄人或者行辈稍晚于我的人宣传过“黄金世界的预约券”的,但是微末如我,难道敢
说自己曾作了庄严的承诺吗?这样说不是自我膨胀得没了边了吗?我倒是想忏悔,但是我
配吗?
有一个老朋友,是六十年前的留美学生、中共党员,1957年在驻外使馆工作。使馆
本来是不划右派的,不知怎么他忽然在夏天回国一行,结果当上了右派,受的罪比我大
得多了。七十年代末与我重逢,我问他是不是感到委屈。他说:“我在美国把那么多留
学生都动员回国了,他们纷纷被划为右派,我自己要是逃脱了,怎么对得起别人呢?”我
只能说,我的心情也同他差不多。我也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而且是极右分子。
八十年代有人提出一个著名的论点:抗战压倒启蒙。这是得到许多人赞同的,我也
曾以为此说近乎情理。战争总是要限制一点人民的自由,民主如英美,凡事关军事机密
的新闻,也要送审,何况民主意识十分薄弱、自由权利十分脆弱、而专制主义又根深柢
固的中国。但是读完这本书后却发现事情未必如此简单。收在本书中的文章,从毛泽东
的正式讲话起,几乎都强调:“只有民主,抗战才能有力量”;“中国缺乏民主,只有
加上民主,中国才能前进一步”[1];“没有民主,抗日就抗不下去,有了民主,则抗他
十年八年,我们也一定会胜利。[2]}。类似的言论充塞在这本书中。其实,就整个抗战
时期而言,毛泽东和共产党主张民主的言论,本书失收的还有很多。最重要的如毛泽东1
937年5月在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上指出的:为了建立抗日统一战线,没有国内民主
不行;“所以争取民主,是目前发展阶段中革命任务的中心的一环。看不清民主任务的
重要性,降低对于争取民主的努力,我们将不能达到真正的坚实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
建立。......抗日民主互为条件......民主是抗日的保证,抗日能给予民主运动发展以
有利的条件。”[3] 照此观点,怎能得出结论说抗战和民主是不相容的呢?
当然,这是共产党方面的要求,如果执掌全国政权的国民党不理,也还是没有办法
。但是,国民党好歹接受了共产党的意见而决定对日抗战了。抗战开始前夕,武装对抗
国民党十年之久且自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共产党即已取得合法地位,从“匪党
”变成“友党”了。八年抗战使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两党并立的局面,人民
言论自由的空间有了相当的扩大(主要是在国民党统治区)。这就是毛泽东在《新民主主
义论》一开头所说的:“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
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4] 不过这个比喻实在不大恰当,因为国共两党历来
都是拥兵自雄、裂土而治,共同抗日其实是很表面的,内里都是极力想扩大自己的势力
、甚至吃掉对方,双方的合作因此几度濒于破裂,总算勉强拖到1945年日本投降。1946
年举行了中国历史上代表性最广泛也最民主的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如何实现中国人民的
百年大愿──民主宪政,连《和平建国纲领》都协议通过了,但就因为国共双方在军队
国家化和各自实际控制区的划分上相持不下,而使会议的结果归于流产。双方都是相信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于是中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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