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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18 18:3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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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项狄传》正式上架
在正常情况下,父亲跟脱庇叔叔一样是个温文尔雅的——但绝不是天真烂漫的——人,他对家人,对朋友,对用人都和蔼可亲。然而不幸的是,他总是遇上一些让他烦恼、沮丧的事情,因此他每每表现出来那种牢骚满腹,尖酸刻薄的古怪情趣,除了推导假说的天才,这就是他最突出的特点了。在他那些关于特里斯舛的幸福的宏论——关于他的出生、他的鼻子及他的名字的宏论——一一被现实戳穿之后,当这些理论的无用暴露无遗时,他才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处境的讽刺意味。而当他的一些次要的思辩遇到障碍时,他也会胡思乱想,烦恼异常。除了推导假说,他最喜欢做的就是拉拢别人接受他的信仰;但却从未能让人改信他的信仰。项狄一家的独特之处,也是斯特恩的戏剧天才赖以显现的奇特之处,就是尽管每一个家庭成员都在使劲地鞭策自己的爱巴马儿,但每个人做起事来都像一条短缰绳,既让别人恼火,也有益于别人的健康。父亲认为他弟弟的爱巴马儿是“绅士骑过的最荒唐的马儿”,他心情好时,就只是嘲笑嘲笑而已,但心情坏时,则对它厉声呵斥一番。但他最终因此受到了报应。惟一能理解他那些理论的约里克牧师从来都不肯接受它们;脱庇叔叔尽管满怀善意地聆听,却永远都听不懂;母亲则宁愿呆在家里织毛衣也不愿意出外旅游,她既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倒霉透了!一天下午,他对我母亲讲了半个小时之后仍毫无结果,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出了房间;——倒霉透了!他一边关门,一边咬着嘴唇说——一个要精通天地间一连串精深的推理的人——同时又有一个妻子有这样的头脑,所以,就无法把一个推理悬到她头脑里面,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免遭毁灭。”
虽然母亲很少露面,话也不多,而且“根本没有性格”,但她却是斯特恩创造的最可爱的人物之一。作为他刻画人物技巧的一个范例,她主要引人注目的地方是没有能力——或者缺乏愿望——替自己说话。她过着平静的、植物似的生活,但这本身却是她对我父亲高谈阔论的实用价值的一种突降式的评论。所以她对我父亲来说,也是一种陪衬。对于父亲这个几乎一切都喜欢以争论来说明的人,她不仅始终拒绝争论,而且连任何性质的问题都不提,这就成了他苦恼的第二个根源。“她不是一个知识妇女,我父亲会说——这是她的不幸——但她总可以问个问题嘛。”但她从来不问,结果,“他们俩之间的谈话很少超出一个建议,——一句回答,一次反驳;完了以后,总要用几分钟歇口气儿……然后再往下进行。”
在项狄家的用人中,除了特灵下士,谁也没有显示出与自己地位不相称的任何素质。特灵虽然话多,但却毕恭毕敬地追随着脱庇叔叔;但每个仆人,下至那名又胖又蠢的厨工,都被刻画出了鲜明的个性。在著名的厨房一幕中,斯特恩戏剧性地运用了洛克观念联合的理论,他塑造人物的经济手法,在这里表现得游刃有余,堪称全书之最。在这一幕中,特灵手拿着帽子和手杖,被别的用人围着,苏珊娜的一只手还搭在他肩上,他发表起那番关于无常的动人的演说。博比的死讯引起了众人的联想,而这正揭示出所有用人的性格特征。对于苏珊娜虚荣的头脑,它带来的是一派令人欣喜的前景,因为我母亲服丧时,她就可以接受女主人的所有服装了。对于饱受水肿折磨的厨工,它带来的仅仅是这样一种自鸣得意的感觉:她自己还活着。对于户外工奥巴代亚,因为他深知博比的学费是惟一阻碍我父亲农业计划的原因,因此它带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被派去干清除牛沼上残桩的苦差事。对那愚钝的马车夫乔纳森来说,它只让他想起了和那个男孩子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而对于特灵来说,它却给他带来了一次发表演说的绝好机会。“在战场上,我不是这样重视死亡……在战场上,奥巴代亚,他什么都不是。——但他在家里时却非常可怕,奥巴代亚说道。坐在马车上时,乔纳森说,我才不管他呢。——依我看,在床上是最自然不过的了,苏珊娜答道。——如果我能爬进做成背包的最差劲的小牛皮里逃脱他,我就在那里得逞了——特灵说——不过那是造化。”
约里克牧师当然是个经过升华的理想化了的斯特恩——他自己希望为世人所知的斯特恩;但是,无论他作为作者的一名特别辩护士是多么有效,但作为一个人物则刻画得过于拘谨,达不到完全可信的程度。特里斯舛作为作者的另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从头到尾在书中闪来闪去。他是作者个性的投射,是作者的一个便利的喉舌,因此,他与可怜的约里克有许多共同之处。二者都是非常活跃的人物,对假正经(“身体为掩盖精神的缺陷而做出来的一种神秘的姿态”)深恶痛绝;二者都轻松愉快,爱开玩笑,不在乎名声;二者都几乎不大喜欢“那种下作的谨慎美德”。关于自己,斯特恩三缄其口。在约里克身上,他描绘了自己的外表,他欢天喜地的表现,他的天真烂漫、涉世不深和他的异想天开,甚至还暗示了他与堂区居民的关系;在特里斯舛身上,他流露了许多有关自己的情况,如身体虚弱,情绪低落,还有他的衣着,他的肤色,他的嗓音,他拉琴、画画的特长,他的粗心大意、心血来潮、天性善良、多愁善感、谈情说爱的活动。约里克小心谨慎的顾问和朋友尤金纽斯,是对霍尔—斯蒂文森的一种赞扬(当然有反讽的意味),但始终未提升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物的高度。这本书惟一的真正的漫画人物斯娄泼医生,即那个气冲冲、冷冰冰的男接生员和旧教徒,据说是对斯特恩的托利党宿敌约翰·伯顿医生的犀利的讽刺;两人是否言归于好过,尚无记载。但值得一提的是斯特恩出国旅行大大有助于缓和他对雅各宾党人和天主教徒的厌恶,从此以后斯娄泼医生几乎完全从书里销声匿迹了。至于沃德曼寡妇——“夏娃的女儿……就是沃德曼寡妇,而这就是我打算描绘的她的全部特征。”
《项狄传》给人们带来了多种多样的快乐,其中有一个方面让许多读者认为:斯特恩极其缺乏高雅品位,但却能惹得他的喧闹的同时代人哈哈大笑,这就是小说中的污言秽语。维多利亚时代的批评家对小说的这一特点大加抨击,认为它低级下流,所以没有艺术性可言;今天我们虽有较大的宽容,但仍不免为它感到惋惜,因为很多的污言秽语已不再为人理解,所以效果不好。因为这样的风趣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倚赖短暂用语、俚语和隐藏在其第二层意思转瞬即逝的一些词语里的双关语,所以现代读者往往体会不到斯特恩的意思,发现曾经不堪入耳的东西毫无意义。像鼻子、胡子和壶嘴,像裙子衩口、裂缝和扣眼,像壕沟、廊道和试管等词明显的象征意义是没有时效限制的;但是如果斯特恩要求读者说出“一顶旧帽子撑起了檐儿”和“一顶撑檐儿旧帽子”之间的差别,或者让他找出“谁是蒂把儿的母马”,或者重讲一下苏珊娜对一件绿袍子的渴望,或者稍稍谈一下黄油圆面包,对于对后王政复辟时代的风趣语言缺乏了解(或对像埃里克·帕特里奇的《俚语与非常规英语词典》那样的著作不熟悉)的现代读者,很可能将小说家同时代人认为是一种风趣(虽然还成问题)的东西看成是索然无味的。即使再聪明的读者,如果他不熟悉拉丁文,也无法领会斯特恩自创的许多拉伯雷式词语中的幽默含义。有时候他用按发音拼写出的一个让人作呕的拉丁名字,如Phutatorius(福大托利乌斯)来丑化一个人物;有时候他将拉丁语及英语的音节拼凑起来,构成一些合成词,如Kunastrokius(库纳斯托洛鸠斯);有时候他将英语词音译为一些假拉丁式拼写,如Kysarcius(齐撒溲斯)。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甚至在Saint Boogar(圣布加)和Hafen Slawkenbergius(哈缶·什牢坑驳鸠)和Mynheer Vander Blonederdondergewdenstronke中都能发现这样暧昧的意义。
当然,这本书中的污言秽语也不都全是玄之又玄。跟塞万提斯、拉伯雷和斯威夫特一样,斯特恩也发现身体的功能趣味无穷;像后面两位那样,他发现沉思默想受孕出生的过程其乐无穷。由于对不和谐的现象具有一种反常得古怪,可能还带有一种自我暴露的意识,他一再对性功能不全咧嘴窃笑,对此事的疑虑就像一个隐隐约约的晕环悬浮在项狄家每一个男性,包括公牛的头上。他对这样的事情,从来不像他的大多数幽默前辈或一些同时代人那么直言不讳。他的污言秽语,就像他自己一样,缺乏阿里斯托芬、拉伯雷、斯威夫特及菲尔丁那种强烈自然的气势;在他们哄堂大笑的地方他只是哑然窃笑。正如萨克雷斥责的那样:“他偷偷儿地凑上去,咬着耳朵讲一个低俗下流的故事。”
然而与许多幽默作家不同的是,他不是为污言秽语而用污言秽语,仅仅是为了调笑才偶尔用之。如写库纳斯托洛鸠斯博士“可笑的弱点”和昂杜莱女修道院院长的故事的那些段落(据他的批评家说,摘自普通的巴黎人的笑话书),似乎要么就是反映了斯特恩个人的憎恶,要么就是他在艺术判断上不幸的失误,但相比而言,这样的段落并不多见。一般来说,他将污言秽语与他喜剧中的演员吻合得十分巧妙,对刻画这种人物的性格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几乎所有有脱庇叔叔出现并含有双关语义的段落,描写的不是他对“女人对的一头”一无所知,就是他的腹股沟上的伤势的可疑的后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段落变成了斯特恩主要刻画这位好人无与伦比的天真和谦和的基础。同样,父亲就利普修斯那篇早熟的作文作长篇大论,由于脱庇叔叔的不求甚解的评论而被打断的那一幕,为脱庇叔叔头脑的简单添了点睛的一笔。那些主角是我父亲的、带有双关语义的段落,常常精心描写或以反讽手法强调:他关于孩子必须经过强劲的受孕、轻松的分娩、要有幸运的名字和突出的鼻子的著名理论毫无用处。前面说过,特里斯舛头上悬着对性功能失调的疑虑,书中几乎所有关于他的带有双关语义的调笑都有助于加强这一点。沃德曼寡妇的活动引发出的污言秽语生动地渲染了斯特恩给我们描绘的这样一幅图画——一个女人决意在她的第二任丈夫身上获得她没有在前夫身上如愿得到的东西,同时通过对比突出了脱庇叔叔“不加防卫、不加掩饰的”天真;与母亲有关的污言秽语既突出了她自身可悲地缺乏任何欲望,也强调了父亲身心交瘁的状况;与布丽奇特、特灵和苏珊娜有关的污言秽语则有助于对他们的描绘,表明他们并不完全是柏拉图式的恋人,从而加强了他们的正常与项狄一家没有情欲的奇怪现象之间的对照——甚至连乍一看上去生拉硬拽进来的热栗子的荒唐事件也能通过人物间的互责与它所引发的会话引人注目地突出了聚集在视察宴会上的那些乖僻、风趣的人物的性格。
这并不是说斯特恩自己从来没有单纯地喜欢过一个意义暧昧的笑话或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我们所掌握的种种情况表明,他对在任何情况下出现的荒诞不经的事物都表现出难以控制的喜爱。但在运用污言秽语婉转地展开人物及情景上,他的娴熟程度也许是独树一帜的。关于他大多数含有双关语义的段落,正如他标榜自己的离题话那样,可以说正是由于它们,才得以让他将对人物的“一些熟悉的笔触及淡淡的标示”表现出来,而又正因为如此,读者才能比以前更了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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