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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1 08: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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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傅成纶︰《禅宗话头之逻辑的解柝》
第三節 其所以為自相矛盾由于其向外執著的關連性
純粹從這句問語的表意方式上說﹐這句問語之出現﹐隱然間預先肯定了一種「向外執著」的關連性。因為﹐既如此問﹐就希望有一個明確的答案。這答案之為明確的﹐就在于確實地透現出一個或多個外在落實概念﹐好讓問話人有力地把捉住﹐從中探索與訪問達摩東來意的蹤跡。如此這一個或這一些外在的落實概與問話人之求達摩東來意的那一副願望之間﹐豈不是構成了一種對待性的關連? 至於就問話人企望那一種慨念之應願出現﹐而可以勇往直前地去把捉它﹐去推敲它的情形上所構成的閞連性說﹐那一定是向外的﹐是沾滯于落實的概念上的。在佛家﹐就稱這種關連性為「向外執著」﹐或是向外捕捉。如此﹐既如此問﹐就得肯定這種向外執著的關連性。亦可以說﹐這一個向外執著的關連性就是這種問語的表意方式之自性﹐而且是唯一的自性。依此﹐所謂這句問語之內函意義與問語的表意方式二者之間之為相互矛盾者﹐實就是在求達摩東來意與向外執著的關連性二者之間是相互矛盾的。因此﹐這一個參禪人既來叩求「达摩东来意」﹐而卻出之以「這一種含有向外執著的關連性」的表意方式﹐豈不是說的糊塗話? 無怪乎禪宗大師要給他扣上一句乖謬話。驟然一看﹐以為來得突兀﹐細加分析﹐實是理所當然。一套上禪宗思路﹐是必然要如此扣的。這裡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在叩詢「达摩东来意」之後﹐必須如此這般地扣上這麼一句「镇州萝卜重八斤」﹐禪宗大師也儘可以隨意地答﹐「問取露柱」﹐「庭前柏樹子」﹐「後園羊吃草」﹐等等﹐乃至于其他任何一句乖謬話﹐甚至是把塵尾抬一下﹐當頭給他一棒﹐臨面喝他一聲﹐以及其他任何一種乖謬動作﹐只要能表示出一個用以反顯出所扣的問語是自相矛盾的話即得。是以禪宗大師對付來問﹐是靈活異常﹐隨機應變。乍見是神妙莫測﹐實底是萬變不離其宗。任他答得怎樣出奇﹐總不外是透示一個莫名其妙與無理可喻而已。此所以參禪人一旦心靈竅開﹐覷破個中玄機奧﹐這些話頭就得盡行刊落。收拾頭面﹐重見大師。相對一笑﹐共證禪悅。要是參禪人如此地來叩求「达摩东来意」﹐禪宗大師不如此扣﹐卻扣上一句有意義的話﹐那末就無異于承認這個問語是站得住的。非但這個問語的內函意義是站得住的﹐而且這個問語的表意方式亦是站得住的。而且內函意義與表意方式之間至少是相一致的﹐不至于起衝突。然而事實上並不如此。由此可以斷定﹐求「达摩东来意」與「向外執著的關連性」二者的之間是必然地相互矛盾的。而且它不只與如此這般的一個向外執著相矛盾﹐而是遍與任何向外執著相矛盾﹐亦即與向外執著之自性相矛盾。
既然求達摩東來意是與向外執著之自性相矛盾﹐是以破除執著﹐東來意即獲呈現﹐留下執著﹐東來意湮沒難彰。同樣﹐否定東來意﹐向外執著之自性即告建立﹐肯定東來意﹐向外執著之自性乃遭幻滅。這種相互矛盾﹐通常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非絕對性的相反建立﹐另一是絕對性的相反建立。前一種的相互矛盾式是說︰二者同樣地有是真是假的可能﹐只是二者既不能同真又不能同假而已。後一種相互矛盾式是說︰二者中任何一個都只能有一個屬性﹐是真的﹐就不可能再為假﹐是假的﹐亦不可能再為真。就是說﹐兩個中有了一個是真﹐另一個就是絕對假﹐有了一個是假﹐另一個就是絕對的真。不能說兩個中任何一個是會有真假兩屬性的可能性。求達摩東來意與向外執著二者間的矛盾﹐突竟是屬于那一種呢? 若是前者﹐則求東來意與向外執著二者當該是等量齊觀的﹐彼此均有真實的可能。既可以掃蕩著以顯東來意﹐亦可以拉掉東來意以成就執著。這樣﹐佛家又何必厚此薄彼﹐對「東來意」志求必伸﹐對「執著」力加破除呢 ? 因為孰為必真﹐孰為必假﹐亦無從斷定。這一個答亦不能妄自尊大地稱為參悟禪機的大話頭。這顯然與禪宗的思路不合。是以﹐二者之為矛盾﹐必是絕對性的相反建立。又因為這一個對答是參悟禪機的大話頭﹐所以求達摩東來意是絕對的真實﹐向外執著之自性是絕對的虛妄。
第四節 無意義的對答是必然的
以上的解析﹐是從這一個叩詢「达摩东来意」的對答之為參悟禪機的大話頭上﹐來剖示禪宗大師之所以作如此的話頭﹐在思想進路上所必須函具的幾個重要論斷。而這些論斷統括說來﹐就是
(1) 禪宗大師之所以會在叩詢「达摩东来意」的問語之後﹐如此沒有頭沒腦地扣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頭者﹐只是表示用以反顯出所扣的這一個問語是一個站不住的糊塗話
(2) 這一個問語之所以會站不住的糊塗話者﹐只因為這句問語的內函﹐求東來意﹐與這句問語的表意方式所透示的向外執著的關連性是絕對地相互矛盾的。而且求東來意是絕對地真實﹐是以求東來意之道﹐並不在遠﹐即在破除這一種向外執著的閞連性。執著一經破除﹐東來意立獲全體呈現。
假設這兩個論斷無錯誤﹐而且即以這兩個論斷為首出概念﹐那末我們往往很容易作如此想︰參禪人既如此地來問了﹐禪宗大師又何苦故弄玄虛﹐如此地採用無意義的命題來答話呢? 答上一句悠天勿地的乖謬話﹐害得參禪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四面碰壁﹐多走不少黑巷子路。為什麼不直接明白告訴他︰(1) 這一句問語是一個站不住的糊塗話﹔或者是說(2) 達摩東來意即在掃蕩執著上才獲透路。這樣﹐對于東來意之闡揚﹐豈不是更直接而確當嗎? 實際上﹐大謬不然。這兩種答法貌似直接而確當﹐實是既不必要又不可能的答法。其理由如下述。
假使改用上述第一種答法﹐即﹐明白地告訴參禪人這一句問語是一句站不住的糊塗話﹐那末﹐這一句問語之為糊塗話的決定因即掛搭在這一個如此答法的答語之上。如是﹐這一個參禪人必是緊隨不捨地進一步來盤問這一個問語之所以為糊塗話之故。禪宗大師當不憚煩地再與他說。可是任憑說得如何明白詳盡﹐參禪人總是還可以無饜地問下去的。因為參禪人之來叩問「达摩东来意」的願望是在求道成佛﹐是在覿體承當﹐全是工夫中事。非可如我輩局外人只著眼于理論上的探討﹐拘拘于以辨解鋪隅為事。在他們﹐不歸到身心上﹐他們的求東來意的問題總是放不下來的。唯有掃盡言詮﹐歸于身證﹐才能平實地全體放下。因之﹐禪宗大師任如何說﹐總是隔﹐總是不能了結叩詢「达摩东来意」這個公案﹐而是徒然增添了一些終究須遭遮撥的法執。以此﹐禪宗大師之如此樣答法﹐是不必要的。非但此也﹐這種答法的毛病不僅是白繞圈子而已﹐而且是牴觸了佛家的宗趣。蓋如此樣答了﹐就形成為有意義命題的對答。問語之為假﹐是由一答語之如此樣斷定。而這一個答語之所以如此樣斷定者又是由于另一個或另一些如何如何的緣故。而這一些如何如何的緣故之所以為如何如何者﹐又是由於另一個或另一些如何如何的緣故。依此類推﹐乃至無窮。這樣﹐就無異承認這一句問語的表意方式是站得住的﹐是可以與「东来意」相一致的。依照禪宗的思想進路上說﹐這豈不是大矛盾? 是以﹐如此答來﹐但為多添幾句糊塗話﹐是與叩詢「达摩东来意」這一個問語載在同一條般上的糊塗話。未能自了﹐焉能了他。就其為破妄顯真透示東來意的立場說﹐這是不可能的。
同樣﹐改用上述第二種答法的結局﹐亦歸如此。就是正面地告訴參禪人﹐東來意之呈現即在破除執著。如此﹐這一個答語是自足無待地真﹐絕對地真。至于問語之為如何﹐對于這一個答語之為真﹐是並無絲毫影響的。這樣的對答就歸屬于含有絕對性的有意義命題類型的對答。可是這種答案亦同樣地只能滿足局外人的辨解上的要求﹐而不能滿足個中參禪人參禪證道的願望。因為它終究只是一種言詮而已。以此﹐亦只是一個多餘的須被割除的贅疣﹐不必要的法執。再者﹐禪宗大師如此說了﹐就無異承認東來意是可以向外落實的﹐是可以整個地轉成為外在的落實的概念﹐而與參禪人之求東來意的那一副意望之間是可以構成對待性的關連的。這樣﹐向外執著的關連性﹐豈不是又可以站得住了? 從禪宗的思想進路上說﹐這樣的答法亦是一句自相矛盾的糊塗話。既是糊塗話﹐怎麼會可以承當破妄顯真的大事? 以此﹐這種答法非但不必要﹐而亦是不可能。
至于就無意義命題的方式來應答﹐在叩詢「东来意」之後﹐給他扣上一句乖謬話。如此﹐向外執著之念一起﹐即遭打掉﹐再起再撥﹐終至于向外奔竄的路全遭封閉。求東來意﹐在外既是全無掛搭處﹐是以只有打自家身心上來﹐細下體認﹐一旦豁然開朗﹐立地肉身成佛。非如是﹐不足以了斷向外執著的糾纏﹐非如此﹐不足以啟示反身自證的密意。此所以禪宗自稱「不立文字﹐不著言詮﹐密意難宣﹐但憑心傳」。而我們亦敢依此斷定禪宗的棒喝是闡揚「东来意」最直接最當的大手法。
最後﹐我們還有一點須待交代明白﹐就是禪宗既不許立文字著言詮﹐而我們卻說了如許話語﹐這豈是禪宗所能認許的? 誠然﹐在禪宗當是作如是觀。可是我們如此樣說﹐並不是為了參禪證佛﹐而是只負責以邏輯性的辨解來剖示禪宗的參禪證佛的思想進路。即是﹐我們的話並不是套在禪宗的參禪證佛的思想路數中說的﹐而是禪宗的思想路數套在我們的話中說的。以此﹐在他固然是不許我如此說﹐在我卻可以如此地說他。我們之所以如此說者﹐即在﹐我們是以邏輯的辨解為首先建立的概念﹐並不是以成佛證禪悅為首出的概念。至於邏輯性的辨解究竟是否可以先成佛證譕禪悅的概念而建立﹐對于這問題﹐茲姑不論。
上文為《理则学》附錄之第十四章
牟宗三《理则学》,正中書局,中华民国84年10月初版12刷,中华民国60年12月台初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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