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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成纶︰《禅宗话头之逻辑的解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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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1 08: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傅成纶︰《禅宗话头之逻辑的解柝》

〔牟宗三︰傅成纶從予遊。稟質渾樸﹐才氣浩瀚﹐精思名理。其所成非吾所能及。數年前﹐彼撰成此文。吾發表於《理想歷史文化》第二期。民三十八年﹐予來台﹐彼不得出。音信渺隔﹐不知彼之造詣又如何。此文目的即在從邏輯上解析禪宗方法之理路。吾人由之可知其必然含有一「辨證的遮撥發展」在內。故附錄于此以饗讀者。以下便是傅君原文。問有不明處﹐稍加疏導。〕

第一节  对答底三种方式

  有问「达摩东来意」,曰︰「镇州萝卜重八斤」。

  这类型式的对答,在禅宗是很普遍的,也就是所谓用以参悟禅机的当头棒喝。在此,单从逻辑的解析上来追索这个对答的内涵意义。

  这种既经获得真实成立的单纯的对答型式,可从下列三类命题来想︰



  (1) 有意义的命题。
  (2) 含有绝对性的有意义的命题。
  (3) 无意义的命题

  I. 若是第一类的命题,则答语总是紧扣在问语之上的。问语之获建立与否,即以答语之如何断定为决定因︰答语断之为是,问语之内函即获建立;反之,为否﹐不获建立。或者是︰问语之内函之获建立乃以答语之内函为其充足因。即是,问语之内函之所以为如此者即由于答语之内函之为如何之故。如此,答语为真,问语必真︰答语真而问语假,是不可能的。问语与答语连结成一整体,而为一个完整的落实性的概念。这一种对答式之获成立,必须是紧扣住问答两端的。单是孤离地取其一端,即无完整的意义可言。至于这一个对答中的答案语,︰「镇州萝卜重八斤」,显然不是论断问语「达摩东来意」为是为否的决定因。而且答语之内函亦并非是问语之内函之所以获得成立之充足因。「达摩东来意」决不能与「镇州萝卜重八斤」接连成一个整体。就是镇州萝卜重不重八斤﹐與达摩东来意是了不相干的。依此﹐這一个对答不会是属于有意义的命题的。

  II. 第二类命题与第一类命题的相同点是答语均可成为一个落实的概念。不同点是在︰第一类命题的答语必须与问语连结成一整体而为落實的概念。如此,第二类型命题的答语既不能是断定问语之为是为非的决定因,亦不能是问语之内函之所以成立的充足因,而是穷尽问语之内函之相反建立的涵盖因,或是透示问语之内函之自性展现的综摄因。这样型式的对答之获得真实成立是仅系于答语这一端,至于问语的一端是附带地掛塔在那里的,是不足轻重的,所以称之为含有绝对性的有意义的命题。在此,这一个答语「镇州萝卜重八斤」却是不能有这样的性能。既不是穷尽「达摩东来意」的相反建立的涵蓋因﹐亦不是透示「达摩东来意」的自性展現的綜攝因。因為在「镇州萝卜重八斤」的函義上既是解析不出「达摩东来意」与「非达摩东来意」的成分来,而且亦无关于「达摩东来意」的自性的正面展现。以此,这一个对答当亦不是这一类型的命题。【案︰此段所述是以代值学中︰「任何类a含在l中」(aCl) 为根据的,或者是以路易士严格函蕴系统中︰「一必然真的命题为任何命题所函」(~◇~p.pq.p p) 为根剧的。「l」(全类) 或「必然真的命题」就是傅君所说「含有绝对性的有意义的命题」。关此,细读(注︰《理则学》)第二部第九章即可明白。】

  III. 第三类命题与前二类命题迥然有别的地方,就在它根本不承认问语是能站得住的,不承认问语是有真实成立的可能,即是不承认问语之内函是可以成为一个落实的概念的。至于答语,那完全是随意性的。爱怎么样答,就怎么样答。既可以如此说,又可以如彼说。就是问答语之间是两不相涉,毫不相干。这样的一个答语既不能如第一类型的答语之为问语之决定因或充足因,亦不能如第二類型的答语之为问语之涵盖因或综摄因,而只表示一个莫名其妙,一个使问语无从掛搭起的莫名其妙,一个對于问语之向外落实的企图加以封闭的莫名其妙。这一个答语来得如此突兀,莫名其妙与无理可喻,即为反显所扣的问语是一句站不住的绝对假话。【案︰此有类于代值学中︰「零含在任何类中」(0Cl) ,或严格函蕴系统中︰「一不可能的命题函任何命题」 (~◇~p.pp.p q)。】在问语自身却是无任何正面的意义可说。是以问语之为绝对假亦并不能以答语之内函为其决定因,而只在其自身之中。如此,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答语所扣的问语既不能向外落实而获确主,亦不能向外寻求其所以为假的根由︰所有的向外落实的路全遭封闭,只有从自家身上来找寻自家的病痛。要是这一种对答之获真实成立就仅系于问语一端之为绝对假,而答语是不足轻重的,则此答语即只是表示问语之为绝对假的显因。在此,「镇州萝卜重八斤」这一个对答正是属于这一类命题的型式。因为在叩询「达摩东来意」之后,会扣上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镇州萝卜之重不重八斤与「达摩东来意」究有什么相干呢? 这一个答语既不是断定「达摩东来意」之为真为假的决定因,又不是它之所以如此的充足因,亦不是穷尽其一切意义的相反建立的涵盖因,更不是透示它的自性展现的综摄因。以此,答语之所以如此,岂不是就表示一个莫名其妙,无理可喻,用以反显出所扣的问语是一个大浑沌,是一句站不住的糊涂话,是决无真实可能的绝对假。倘若问者未能因此而觉察他的问语上出了大问题,还「自以为是」地去玩弄「镇州萝卜重八斤」的象徵意义,那就得给他當 头一棒。棒头之为莫名其妙,无理可喻,岂不是较之话头来得直截了当。如果还有把住棒头痴想的呆汉子,那就无怪禅宗大师一时性起,打他一个头青皮黑,遍体鳞伤,教他晓得个厉害,赶緊回转头去,寻找自家病痛所在。

第二節 達摩東來意 -問語表意方式上之自相矛盾

  叩詢「达摩东来意」這一問語之為大渾沌﹐之為站不住的糊塗話﹐之為絕對性的假﹐這些都是描述詞。至於要推究這一個問語之所以能接受這些描述詞而無異議之故﹐那一定是由于其自身犯了自相矛盾的錯。因為不然的話﹐這一個問語明明白白地已經問了出來﹐那在事實上是確實地真了。這樣﹐至少在事實上不得名之為假﹐似乎它不應該再接受那些絕對假﹐大渾沌等的描述詞。所以唯有在「即因其自身之為真之中恰恰可以牽引出一個正適足以否定其自身﹐使自身為假」的情形下﹐才得成就其為大渾沌﹐大糊塗﹐絕對性的假。【案此即︰「一命题如函其自身之假﹐則它是假的」(p.p~p.p. ~p) 此假即是絕對的假﹐因自相矛盾而假。】
  如此﹐這一個問語之所以為大渾沌﹐絕對性的假之唯一的根本因是在自相矛盾﹐已歸確定。那末﹐進一步就得問在這一個叩詢「达摩东来意」的話頭裡作麼會形成自相矛盾呢? 這上面的可能性﹐單就一般性的對答情形而論﹐是相當多的。有的只繫于問話人的態度上的﹐譬如︰
  (1) 問話人辭氣不遜︰叩詢达摩东来意是從師求道的一等大事﹐態度倨傲者絕不足以承當此事。如此求道﹐適足以見其無求道之誠意。這種態度豈不是與求道之本心相違背? 就是說﹐這樣的一個問題﹐而在這樣的一個人用這樣的態度問來﹐顯得是自相矛盾。於是﹐這一個問語就含有自相矛盾的屬性。再或者是由于︰
  (2) 越次而問﹐
  (3) 率然而問﹐了不經心﹐
  (4) 挾能相詢﹐
  (5) 諂媚以從﹐
  (6) 前語未了﹐更番轉詢﹐
  (7) 歸而不思﹐
等等緣故的任何一種。這些都是由于問話人個人態度上而引起的糾纏﹐有的是關係于問話的人的學識能力上的﹐譬如︰ 

  (8) 問話人學力未達﹐尚差一間︰其自身就蘊藏了不少麻煩的葛藤﹐任你怎樣明白地告訴他一個正確的答案﹐他總會把它想走了樣﹐心不由主地亦把這一個答案連人帶馬捲進葛藤中去。如此﹐這一個答案雖有客觀的明確性﹐可是遇到聽話人的主觀的了解力上﹐就轉成了一個因附於無數葛藤的上的新葛藤。這樣﹐未可與言而與之言﹐但落得一個貶損了「言」自身的價值性﹐而助長了對方以葛藤逞能的猖獗性。以此﹐但有求道之心﹐而無求道的根底﹐亦是落歸于自相矛盾。再不然﹐就由于︰
  (9) 問話人的根器太薄﹐能小知﹐不足以大受﹐任你如何不憚煩地詳為解說﹐他總矇矇然茫茫然不能了徹箇中密意。如此求道﹐亦是自相矛盾。亦可能是由于︰

  (10) 這一個問題自身無價值︰求真理而來問一個全無價值的問題﹐這又是自相矛盾。自當不屑以答。又可能是由于︰

  (11) 這句話自身的表意方式上有問題︰就是說﹐這一個問語的內函確是有價值的﹐可是它之所以為有價值就在破除純綷從這一種問語的表意方式上所透出的一種屬性。如是﹐既來求「此」﹐又沾染了「非此」﹐這亦是自相矛盾。

  雖然構成一個問答中的問語之為自相矛盾的原因之可能性合這麼多﹐可是﹐統括說來﹐要不出以下三類︰

  I.   關於問話人個人的態度﹐學力﹐根器上的問題。
  II.   關于這句問語自身的含義與價值上的問題。
  III.   關于這句問語所用以表意的方式上的問題。

  現在就得討論這個特殊的問答中的問語之為自相矛盾究竟是屬于那一類型的問題。

  假使是第一類型下的任何一項情形﹐那末禪宗大師之如此地扣了一句荒謬話﹐只表示否定了這一個參禪人的這樣的一種求道態度﹐或者否定了這一個參禪人現有的學識﹐或者是否定了這一個參禪人內具的根器。假使這個參禪人善自反省﹐能因此而痛改前非﹐則這一個對行之價值是在教好了一個參禪人的求道態度﹐使其勤勉好學﹐與發心向道﹐卻決不能說直接地參悟了禪機。因為這些只是求道﹐求達摩東來意的「質料因」﹐並非是「形式因」。換言之﹐這一些求道態度﹐學力﹐根器等﹐只是求道的必要條件﹐並非是充足條件︰沒有它們是決不成的﹐有了它們還是未必成。因此﹐具備了這些﹐還是不能與徹悟禪機同一化。這樣﹐這一個對答決不可能成為參悟禪機的大話頭。這與原意不合。所以我們敢斷定這一個對答是不會屬于第一類型下的任何一項情形。

  如果是第二類型下的情形﹐那末禪宗大師對這問話如此地扣了﹐就表示否定了這一句問話「达摩东来意」自身的函義與價值。連求「达摩东来意」之自身函義與價值都遭否定了﹐那還談什麼參悟禪機。因為從外來的知識上﹐我們已經知道求「达摩东来意」與「參悟禪機」是同一的。依此﹐求達摩東來意之自身函義與價值既遭否定﹐那末參悟禪機又安能為確實地真? 如此﹐這一個對答之為參悟禪機的大話頭又從何談起呢? 所以這一個對答亦決不會是屬於這一類型下的情形。

  假如以上的解析是沒有錯誤的話﹐那末這一個問語之為自相矛盾﹐必然地屬于第三類型下的情形。因為這一個答語之自身既為參悟禪機的大話頭﹐就應該不會在參禪人個人的態度上學力上根器上出問題﹐而應該承認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態度﹐來問這樣的一個問題﹐那是站得住的。惟是求達摩東來意這一句話之函義所屬與價值所在﹐即在於破除這一句問話的表意方式。因此﹐求這一個「达摩东来意」﹐而出之以為這一個「达摩东来意」所必須否定之表意的方式﹐是為自相矛盾。這亦就是這一個求达摩东来意求的問語之所以為大渾沌﹐大糊塗﹐絕對的假的唯一根本因。若然﹐問話人因答話人之如此扣而能覺察個中病痛所在﹐否定其所以必須不否定者﹐則其自身豁然而契。這就是參禪機而透悟了禪機﹐求達摩東來意﹐而確實地獲得了達摩東來意。惟有如此﹐這一個對答才得稱之為徹悟禪機的大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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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傅成纶︰《禅宗话头之逻辑的解柝》

第三節 其所以為自相矛盾由于其向外執著的關連性

  純粹從這句問語的表意方式上說﹐這句問語之出現﹐隱然間預先肯定了一種「向外執著」的關連性。因為﹐既如此問﹐就希望有一個明確的答案。這答案之為明確的﹐就在于確實地透現出一個或多個外在落實概念﹐好讓問話人有力地把捉住﹐從中探索與訪問達摩東來意的蹤跡。如此這一個或這一些外在的落實概與問話人之求達摩東來意的那一副願望之間﹐豈不是構成了一種對待性的關連? 至於就問話人企望那一種慨念之應願出現﹐而可以勇往直前地去把捉它﹐去推敲它的情形上所構成的閞連性說﹐那一定是向外的﹐是沾滯于落實的概念上的。在佛家﹐就稱這種關連性為「向外執著」﹐或是向外捕捉。如此﹐既如此問﹐就得肯定這種向外執著的關連性。亦可以說﹐這一個向外執著的關連性就是這種問語的表意方式之自性﹐而且是唯一的自性。依此﹐所謂這句問語之內函意義與問語的表意方式二者之間之為相互矛盾者﹐實就是在求達摩東來意與向外執著的關連性二者之間是相互矛盾的。因此﹐這一個參禪人既來叩求「达摩东来意」﹐而卻出之以「這一種含有向外執著的關連性」的表意方式﹐豈不是說的糊塗話? 無怪乎禪宗大師要給他扣上一句乖謬話。驟然一看﹐以為來得突兀﹐細加分析﹐實是理所當然。一套上禪宗思路﹐是必然要如此扣的。這裡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在叩詢「达摩东来意」之後﹐必須如此這般地扣上這麼一句「镇州萝卜重八斤」﹐禪宗大師也儘可以隨意地答﹐「問取露柱」﹐「庭前柏樹子」﹐「後園羊吃草」﹐等等﹐乃至于其他任何一句乖謬話﹐甚至是把塵尾抬一下﹐當頭給他一棒﹐臨面喝他一聲﹐以及其他任何一種乖謬動作﹐只要能表示出一個用以反顯出所扣的問語是自相矛盾的話即得。是以禪宗大師對付來問﹐是靈活異常﹐隨機應變。乍見是神妙莫測﹐實底是萬變不離其宗。任他答得怎樣出奇﹐總不外是透示一個莫名其妙與無理可喻而已。此所以參禪人一旦心靈竅開﹐覷破個中玄機奧﹐這些話頭就得盡行刊落。收拾頭面﹐重見大師。相對一笑﹐共證禪悅。要是參禪人如此地來叩求「达摩东来意」﹐禪宗大師不如此扣﹐卻扣上一句有意義的話﹐那末就無異于承認這個問語是站得住的。非但這個問語的內函意義是站得住的﹐而且這個問語的表意方式亦是站得住的。而且內函意義與表意方式之間至少是相一致的﹐不至于起衝突。然而事實上並不如此。由此可以斷定﹐求「达摩东来意」與「向外執著的關連性」二者的之間是必然地相互矛盾的。而且它不只與如此這般的一個向外執著相矛盾﹐而是遍與任何向外執著相矛盾﹐亦即與向外執著之自性相矛盾。

  既然求達摩東來意是與向外執著之自性相矛盾﹐是以破除執著﹐東來意即獲呈現﹐留下執著﹐東來意湮沒難彰。同樣﹐否定東來意﹐向外執著之自性即告建立﹐肯定東來意﹐向外執著之自性乃遭幻滅。這種相互矛盾﹐通常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非絕對性的相反建立﹐另一是絕對性的相反建立。前一種的相互矛盾式是說︰二者同樣地有是真是假的可能﹐只是二者既不能同真又不能同假而已。後一種相互矛盾式是說︰二者中任何一個都只能有一個屬性﹐是真的﹐就不可能再為假﹐是假的﹐亦不可能再為真。就是說﹐兩個中有了一個是真﹐另一個就是絕對假﹐有了一個是假﹐另一個就是絕對的真。不能說兩個中任何一個是會有真假兩屬性的可能性。求達摩東來意與向外執著二者間的矛盾﹐突竟是屬于那一種呢? 若是前者﹐則求東來意與向外執著二者當該是等量齊觀的﹐彼此均有真實的可能。既可以掃蕩著以顯東來意﹐亦可以拉掉東來意以成就執著。這樣﹐佛家又何必厚此薄彼﹐對「東來意」志求必伸﹐對「執著」力加破除呢 ? 因為孰為必真﹐孰為必假﹐亦無從斷定。這一個答亦不能妄自尊大地稱為參悟禪機的大話頭。這顯然與禪宗的思路不合。是以﹐二者之為矛盾﹐必是絕對性的相反建立。又因為這一個對答是參悟禪機的大話頭﹐所以求達摩東來意是絕對的真實﹐向外執著之自性是絕對的虛妄。


第四節 無意義的對答是必然的  

  以上的解析﹐是從這一個叩詢「达摩东来意」的對答之為參悟禪機的大話頭上﹐來剖示禪宗大師之所以作如此的話頭﹐在思想進路上所必須函具的幾個重要論斷。而這些論斷統括說來﹐就是

  (1) 禪宗大師之所以會在叩詢「达摩东来意」的問語之後﹐如此沒有頭沒腦地扣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頭者﹐只是表示用以反顯出所扣的這一個問語是一個站不住的糊塗話

  (2) 這一個問語之所以會站不住的糊塗話者﹐只因為這句問語的內函﹐求東來意﹐與這句問語的表意方式所透示的向外執著的關連性是絕對地相互矛盾的。而且求東來意是絕對地真實﹐是以求東來意之道﹐並不在遠﹐即在破除這一種向外執著的閞連性。執著一經破除﹐東來意立獲全體呈現。

  假設這兩個論斷無錯誤﹐而且即以這兩個論斷為首出概念﹐那末我們往往很容易作如此想︰參禪人既如此地來問了﹐禪宗大師又何苦故弄玄虛﹐如此地採用無意義的命題來答話呢? 答上一句悠天勿地的乖謬話﹐害得參禪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四面碰壁﹐多走不少黑巷子路。為什麼不直接明白告訴他︰(1) 這一句問語是一個站不住的糊塗話﹔或者是說(2) 達摩東來意即在掃蕩執著上才獲透路。這樣﹐對于東來意之闡揚﹐豈不是更直接而確當嗎? 實際上﹐大謬不然。這兩種答法貌似直接而確當﹐實是既不必要又不可能的答法。其理由如下述。

  假使改用上述第一種答法﹐即﹐明白地告訴參禪人這一句問語是一句站不住的糊塗話﹐那末﹐這一句問語之為糊塗話的決定因即掛搭在這一個如此答法的答語之上。如是﹐這一個參禪人必是緊隨不捨地進一步來盤問這一個問語之所以為糊塗話之故。禪宗大師當不憚煩地再與他說。可是任憑說得如何明白詳盡﹐參禪人總是還可以無饜地問下去的。因為參禪人之來叩問「达摩东来意」的願望是在求道成佛﹐是在覿體承當﹐全是工夫中事。非可如我輩局外人只著眼于理論上的探討﹐拘拘于以辨解鋪隅為事。在他們﹐不歸到身心上﹐他們的求東來意的問題總是放不下來的。唯有掃盡言詮﹐歸于身證﹐才能平實地全體放下。因之﹐禪宗大師任如何說﹐總是隔﹐總是不能了結叩詢「达摩东来意」這個公案﹐而是徒然增添了一些終究須遭遮撥的法執。以此﹐禪宗大師之如此樣答法﹐是不必要的。非但此也﹐這種答法的毛病不僅是白繞圈子而已﹐而且是牴觸了佛家的宗趣。蓋如此樣答了﹐就形成為有意義命題的對答。問語之為假﹐是由一答語之如此樣斷定。而這一個答語之所以如此樣斷定者又是由于另一個或另一些如何如何的緣故。而這一些如何如何的緣故之所以為如何如何者﹐又是由於另一個或另一些如何如何的緣故。依此類推﹐乃至無窮。這樣﹐就無異承認這一句問語的表意方式是站得住的﹐是可以與「东来意」相一致的。依照禪宗的思想進路上說﹐這豈不是大矛盾? 是以﹐如此答來﹐但為多添幾句糊塗話﹐是與叩詢「达摩东来意」這一個問語載在同一條般上的糊塗話。未能自了﹐焉能了他。就其為破妄顯真透示東來意的立場說﹐這是不可能的。
  同樣﹐改用上述第二種答法的結局﹐亦歸如此。就是正面地告訴參禪人﹐東來意之呈現即在破除執著。如此﹐這一個答語是自足無待地真﹐絕對地真。至于問語之為如何﹐對于這一個答語之為真﹐是並無絲毫影響的。這樣的對答就歸屬于含有絕對性的有意義命題類型的對答。可是這種答案亦同樣地只能滿足局外人的辨解上的要求﹐而不能滿足個中參禪人參禪證道的願望。因為它終究只是一種言詮而已。以此﹐亦只是一個多餘的須被割除的贅疣﹐不必要的法執。再者﹐禪宗大師如此說了﹐就無異承認東來意是可以向外落實的﹐是可以整個地轉成為外在的落實的概念﹐而與參禪人之求東來意的那一副意望之間是可以構成對待性的關連的。這樣﹐向外執著的關連性﹐豈不是又可以站得住了? 從禪宗的思想進路上說﹐這樣的答法亦是一句自相矛盾的糊塗話。既是糊塗話﹐怎麼會可以承當破妄顯真的大事? 以此﹐這種答法非但不必要﹐而亦是不可能。

  至于就無意義命題的方式來應答﹐在叩詢「东来意」之後﹐給他扣上一句乖謬話。如此﹐向外執著之念一起﹐即遭打掉﹐再起再撥﹐終至于向外奔竄的路全遭封閉。求東來意﹐在外既是全無掛搭處﹐是以只有打自家身心上來﹐細下體認﹐一旦豁然開朗﹐立地肉身成佛。非如是﹐不足以了斷向外執著的糾纏﹐非如此﹐不足以啟示反身自證的密意。此所以禪宗自稱「不立文字﹐不著言詮﹐密意難宣﹐但憑心傳」。而我們亦敢依此斷定禪宗的棒喝是闡揚「东来意」最直接最當的大手法。

  最後﹐我們還有一點須待交代明白﹐就是禪宗既不許立文字著言詮﹐而我們卻說了如許話語﹐這豈是禪宗所能認許的? 誠然﹐在禪宗當是作如是觀。可是我們如此樣說﹐並不是為了參禪證佛﹐而是只負責以邏輯性的辨解來剖示禪宗的參禪證佛的思想進路。即是﹐我們的話並不是套在禪宗的參禪證佛的思想路數中說的﹐而是禪宗的思想路數套在我們的話中說的。以此﹐在他固然是不許我如此說﹐在我卻可以如此地說他。我們之所以如此說者﹐即在﹐我們是以邏輯的辨解為首先建立的概念﹐並不是以成佛證禪悅為首出的概念。至於邏輯性的辨解究竟是否可以先成佛證譕禪悅的概念而建立﹐對于這問題﹐茲姑不論。

上文為《理则学》附錄之第十四章

牟宗三《理则学》,正中書局,中华民国84年10月初版12刷,中华民国60年12月台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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