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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感谢第九届乌山头纪录电影节的邀请,使我能够有机会与台南艺术学院的朋友们分享和回顾大陆的纪录片。[1]新纪录运动的崛起是当代中国重要的文化现象。从八十年代中后期、九十年代以来,一直到今天,中国的纪录片一直保持着一种令人惊讶的繁荣局面。它开始于对中国传统的宣传类节目样式:专题片的反叛基础之上,这种反叛是从体制内和体制外同时进行的。这也是我为什么称它为一场新的运动。什么是专题片?专题片是中国电视体制的产物。作为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们一代人的童年是在操场上看露天电影长大的,从城市到乡村,那时候的城乡电影放映队活跃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2004年9月,我曾在复旦大学的相辉堂安排放映法国导演朗兹曼的九小时巨片《浩劫》(Shoah),在放映间我发现自己工作的这所大学的电影放映机竟然是1965年生产的,和我的年龄一样长。当年在每一部电影的正片之前,都有加映的短片,它们中最主要的统一名称是“祖国新貌”,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1953年成立)制作。还有一些由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原名中央电影局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1953年成立)、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1954年成立)、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1960年成立)以及全国各大电影制片厂的科教片室制作的科教短片,这些电影都被称为纪录片。它们的功能是提高人民的社会主义觉悟,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而它们的创作理念则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服务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性,方法则是列宁所说的“形象化的政论”。它也是后来的专题片所遵循的方法,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以《河殇》为代表的政论片的身上,我们都还可以看到它的深刻烙印。这个电影时代的纪录片所承载的功能在中国从八十年代开始进入电视时代后,是由电视来代替的,今天中央一套收视率最高的仍然是《新闻联播》,它的前身就是“祖国新貌”。八十年代初期中国电视台体制中最主要部门一是新闻部,另一就是专题部。“新闻联播”由新闻部生产,而那些长度超过新闻的节目则是由专题部来承担的,专题部生产出来的影片就叫做专题片,这是中国的电视中“专题片”这个名称的来历,它的主要功能就是电视社教节目,它的前身就是各类电影制片厂生产出的纪录片。从八十年代初以来,用电影胶片制作新闻和纪录片的功能衰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中国电视中出现的专题片,纪录片这个名词几乎消失。所以当吴文光1988年开始拍《流浪北京》的时候, 他说他心里并没有纪录片的概念。但是一种整体性的追求却逐渐显现,那是建立在对专题片“假大空”的反叛基础上的,因为有一个共同的反叛对象,所以它塑造了一个运动。
其中,1989年中国发生的天安门事件对于这种转变有非常重要和直接的影响。它使得中国的一些影像工作者开始意识到自下而上地了解中国现实社会,从而理解中国社会的必要性。而传统的自上而下地图解和宣传是不“真实”的,在新的“真实”的合法性大旗下,中国新出现的纪录片从主题、创作理念和美学风格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化,而且是不约而同的共同追求。所以在大量“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我在研究中第一次正式把它命名为当代中国的“新纪录运动”,它包括体制外与体制内互相影响和纠葛的两个方面。这个称呼还意味着这个运动其实与中国社会自八十年代以来的社会发展和变化有着紧密的血缘关系,它对中国当代社会的发展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和读解,这种关注更多地具有民间的视角和意义,独立制片开始赢得前所未有的空间和地位,民间制作由于DV的出现而方兴未艾。与此同时,体制内的纪录片也在中国赢得了空前的发展,在有些电视台,它被作为专业水平的检验和体现。从中央台到地方台,纪录片的栏目生存得以确立,建立了通过大众传媒与观众见面的渠道,培养了大批中国的观众群落,为纪录片在中国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在《纪录中国——当代中国的新纪录运动》一书中,我描述了这一运动在九十年代结束之前的主要脉络。
(二)
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兴起的新纪录运动始于对旧的乌托邦的反抗,它既是对传统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拆解,也是对整个八十年代面向西方的理想主义乌托邦的反省。蒋樾的《彼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体现了新纪录运动立场、观点和方法的转变。当旧的乌托邦被拆解成为废墟的同时,与之相反的驱动,也就是对新的乌托邦的追求已经蕴含其中。本来我以为段锦川《八廓南街16号》已经宣告了去远方寻找乌托邦意义的结束,但现在发现这个冲动其实一直没有断绝,并在新的条件下有了新延续。西藏作为远方的象征以及不同于现代文明的异质性,它的意义并没有消竭,而是重新成为一种反观的视角,这也体现在与城市相对应的乡村。1993年的季丹仍然和八十年代的吴文光、段锦川一样去远方寻找乌托邦,她与当地的藏民家人般生活在一起,并且学会了藏语。《贡布的幸福生活》、《老人们》就是她这种朝圣般行为的结果,它表现的是藏族人的日常生活,季丹用了“幸福”这个词对此评价。她的一些素材甚至是用Hi8的家用机器拍摄而成的。片子剪接得纯熟完美,从中可以看到她对藏民及其生活方式的仰视和礼赞。这些片子是2003年云南第一届“云之南”人类学影展上才第一次正式与公众见面的,从开始拍摄、完成直至与公众见面,跨度长达十年,里面是她自己一路走过的生命体验。无独有偶,蒋樾另一部表现下岗压力下铁路车站职工生活的片子,它的名字是《幸福生活》。“幸福”成为一个关键词。它重新定义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幸福生活”。无论被严酷的生活怎样挤压、扭曲,只要心中还在呵护自己的美好愿望就是幸福,幸福就是不放弃,就是能够拥有这种精神,就是一个人和他的精神世界的关系,——在今天,它成为一种底层精神。这里其实寄托了蒋樾自己的幸福观。在2003年“云之南”影像展上,蒋樾在回答观众提问时,曾泪流满面。而2005年第二届“云之南”纪录影像展映与论坛中,我看到一部更年轻的八十年代作者孙悦凌的作品《风经》,它描述了作者和藏族的一位高僧及其二位徒弟去卡瓦博格雪山朝圣的故事,他们载歌载舞,非常快乐。这个特点也体现在乡村的意义被新一代的导演再度热忱地加以发掘、展示和咏叹。入选青年单元的一部片子,甚至直接用了这样的标题《此称家的幸福生活》,年轻的导演认为它“讲述的是在市场经济的大背景下,云南迪庆一个叫吉地的村子里此称老人一家六口的故事,表现了藏民族的勤劳、勇敢、善良、智慧,……我想说的是一种境界,也就是生命在自然状态下那种境界”。这样的趋势,也就是从现代文明的边缘和底层去反观我们正在被卷入的全球化和现代化的生活意义,不仅没有消失,而且在年轻一代的导演身上得到了强化。对一种假设未被现代文明所侵染的文化精神的咏叹和认同,我们甚至可以从第五代导演田壮壮的最新作品《德拉姆》中看到。城市和现代化不再是乌托邦的来源,当年吴文光《流浪北京》表现了五个从外省到北京的艺术家,这些“最后的梦想者”是到北京,——中国最中心的城市中寻梦的,而这个梦想的结束和破灭却是一直要到《四海为家》,这些没有被北京实现的梦想延续到了西方。吴文光的主人公们以各种方式去了西方,从美国到欧洲,它结束的不仅是寄生于城市的乌托邦,也是对西方作为乌托邦来源的破灭。吴文光后来的作品《江湖》,表现的是另一种乡村对于城市的乌托邦想象的破灭,这种乌托邦是建立在大众传媒工业生产出的流行文化上的。在这种现代化想象的破灭面前,乡愁作为一种对现代化的拒绝和反思,获得了一种延续的意义,从城市出走,到乡村去寻找精神乌托邦,这既是对八十年代的延续,这从田壮壮在今天拍纪录片《德拉姆》的行为中就可以看到;更是从今天出发,对生活在乡村和苦难中的人们的尊严和价值表达致敬。这样的片子以2003年“云之南”影展大奖获得者沙青的《在一起的时光》为代表,我们曾给予这部片子如下评语:“表达了对苦难的深刻理解与悲悯情怀,描述了生活在底层中的人们爱的力量。对生命与死亡的尊重,具有诗性的光辉。简练、节制、干净,纯银般的美”。这类片子在2005年“云之南”入选的竞赛单元和青年单元中也为数甚多,如《漂》、《太爷》、《白塔》、《背影》、《八矿》、《桂荣戏院》等等,它们题材各异,风格也殊有不同,但都是在底层生活粗砺的生活表象下,表现出对人的生命和情感力量的肯定,诗意的肯定。在这类影片中,传统社会的宗教、习俗成为重新解读的对象。这里特别值得提出的是“云之南”纪录影像展映和论坛,它是目前中国唯一以展示中国民间纪录影片为主的纪录片论坛,因此,它孔雀一样珍贵。这里,所有导演,无论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他们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影片是他们用来发言的唯一形式,而不是任何权力。作为两届“云之南”纪录影像的评委并参加了整个电影展映和论坛后,我真实地看到了中国新纪录运动的发展和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它也形成了对理论的新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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