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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遭遇:菲力浦-洛卡.迪柯西亚的摄影
作者:Andy Grundberg 编译:李郁
近来,由于电影似乎很热衷于描写真实事件,所以菲力浦-洛卡.迪柯西亚 (Philip-Lorca diCorcia)拍摄的那些拥挤的城市“街头系列”(Streetwork),(图1)就很容易被看作是反映日常生活的电影剧照。它们之间确有相似之处:远离照相机的人工光和自然光混合造成了戏剧化的效果,给这些匆匆过客的身上披上指甲油般的光泽,就象好莱坞电影里的一样。迪柯西亚没有拍摄大众明星和设计师作品,取而代之的是捕捉了那些在坚硬而亢奋的钢筋混凝土空间里穿行的人们,那些匿名的、在移动中不经意成为演员的陌路人。
迪柯西亚的作品表达了语言不能表达的,在心理上和政治上异国他乡的感觉。照片上的人有着同样的紧皱的眉头和沉重的眼睑,就象克林顿在白宫弹劾投票前展示给我们的表情一样。他们走出地铁楼梯和办公大楼,用移动电话通话,迪柯西亚的被摄对象看起来是分离、分裂和冷酷无情的。甚至在有人与人交流的时候,例如那张“纽约1996”(图2),两个人似乎正在互相问候,而他们又被另一个人完全挡住了,他们的交流是不清晰和非决定性的。迪柯西亚浓缩了那些几乎躲藏在私人保护罩中人物的关联,而这些元素在二十五年前的加里.威诺格兰德(Garry Winogrand)和乔尔.梅耶罗维茨(Joel Meyerowitz)的街头摄影中就有很多。
梅耶罗维茨的街头作品也是彩色的,这使得他的图像很明显是迪柯西亚这些大(30×40英寸)而清晰的作品的先辈之一。但比较起来,迪柯西亚和杰夫.沃近来的照片有更多的相似点。沃的照片尺寸更大也更受控制,但它们传达出同样的超现实感。在沃的照片里,暗含的叙述是很重要的编码,唤起艺术史上的指涉并经常直接点出移民、劳工、种族和性等社会问题。在迪柯西亚这里,场景则较少受到控制,因此其含义很难限定且具有更多的偶发性质。我们如何去理解迪柯西亚的这幅“东京1998”(图3)呢?一个年轻人在打移动电话,他购物打扮的女友在他旁边,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街头一块广告牌尺寸的电视屏幕在播放节目。还有这幅“墨西哥城1998”(图4),一个商人走出地铁的楼梯,恰好和这个在街头商亭做小生意的妇女并肩。在视觉上这些照片里的一切都能被看作是真实的吗?迪柯西亚的意义似乎无所不在但最终难以捉摸。
现在也可以这样说:经典的街头摄影,梅耶罗维茨、威诺格兰德等以及所有的那一类街头摄影家,只要他们不是伴随着确定性工作,我们就可以把他们的作品解释成:生活的真实切片,引用亨利.卡蒂艾.布勒松的名言就是“决定性瞬间”,抓住流动的实时。而迪柯西亚并非如此。这里我们必须问,有多少特定的工作构成了看起来真实,同样的对于电影,它们中有多少是确切地(或仅仅)真实。这是在最近几年已经被探究过的领域,不光是迪柯西亚、杰夫.沃还有蒂娜.巴尼(Tina Barney)和比特.斯楚里(Beat Streuli)。这些艺术家沿着现实主义的光谱工作,包括从纯粹的堪的派(Candid)到完全的戏剧化。迪柯西亚处于中间位置,举个例子,在他90年代初的洛城街头皮条客系列中,男孩们在现实主义的场景里摆出现实主义的姿势,但他们的表演是艺术家出钱购买的并完全控制。而在这些街头作品中,他实际上放弃了摆布被摄者,但保留了对场景的控制,还有最明显的,他仍然使用人造光源。
迪柯西亚的首要兴趣之一,好象是城市设施中人们文化行为的,接近全部的同质化记录,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他在世界各个城市旅行却看到的是相同的东西。作品的标题告诉了你这是:柏林、加尔各达、伦敦、洛山基、墨西哥城、纽约、东京。但这些设施,包括建筑物、标志图样和人行道,或多或少的可以互换,仅仅只是行人的面部特征有区别。有一个猜测是迪柯西亚试图在当代同一化的都市体验和单独的个体特征之间寻找荒谬的对照,这些反映在他对地点的选择上,在一方面,他也关注特殊的姿势、表情、身体语言和其他。
引人注意的光线效果,使人物成为这些照片的主题。他们大多数由日光照亮,但阴影的位置却不相符合。电子闪光灯的照明形成了意想不到的阴影和意想不到的高光。通过把闪光灯悬挂在路边的灯柱或路牌上,隐藏在高处或是画面以外,迪柯西亚确保了他对主题叙述是间接的。他在路边安置好相机,等待毫无戒备的演员进入表演区。在他的主要作品中,极少有人知道他们正处于镜头的中心,这有助于使观看者忽略摄影师的存在。结果,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些影像本身而不是它们的制造者。就象“马里奥1978”(图5),在迪柯西亚这幅著名照片中,一个男人沮丧地盯着一个敞开的亮堂堂的冰箱内部。电影摄影的技巧和静态摄影的纪实传统并入一个具有真实性的、可以自由介入的赝品之中。
迪柯西亚的人工光源给予了整个街头舞台般的戏剧气氛,后来的系列“头像”(Head),又延续这种工作方式并使之达到一个新的水平。这一次,迪柯西亚在纽约时代广场上隐藏了他的摄影器材和闪光灯,并使用野生动物摄影师经常使用的望远镜头,捕捉到来往行人清晰明确的半身像。这些照片同样很大(有40×50英寸),狭窄的景深造成黑暗模糊的背景,精确而强烈的光线刻画出人物的表情和气质,使得这些匿名人物的肖像,如同公告版上的电影明星或巴洛克式绘画上的贵族一样具有纪念碑意义(图6)(图7)。
但是不论迪柯西亚的照相机和他的被摄主体之间的关联是如何的间接,他作为摄影者的在场却决不是明显的:这些照片,连同他所有早期的作品,完全放弃了街头摄影的现实主义惯例。奇异的灯光效果和凝固的怪异姿势提示我们正处在沃克.伊文斯(Walker Evans)所说的“纪录风格”的领域。伊文斯的这一术语曾用在他对自己作品的说明中,简单说来就是,对真实生活的现实主义描写,无论在静态摄影还是在纪录片电影里,都依靠某种特定的视觉惯例来达成。然而他的悖论在于:无论纪实摄影的观念如何强调中立并因此做到客观公正,它的无中介性却都是经过摄影师个人的眼光所获得。
迪柯西亚认可伊文斯视觉惯例的概念,他重新使用了这些概念,并赋予了它们新的含义。这些带给他的作品后现代的自我意识和超然意味。尽管和南.哥丁(Nan Goldin)或杰克.皮尔森(Jack Pierson)一样,迪柯西亚也对不可预知的和心理情感上的主题充满了兴趣,但他并不打算在某一种模式上耗费过多时间。这一策略使得迪柯西亚避免了落入自我重复和多愁善感的窠臼,但从另一个不重要的方面来看,他的工作也许会被指责成仅仅是某种窥淫欲望。这样一个怪异的摄影者拍摄的怪异图像,激发了观看者的无穷疑惑,他们不得不暂停观看,去思考这样一个内在的矛盾:因为这一刻摄影者的同时在场与缺席,造成了这些图像既可以被清晰地阅读,却又特别地难以捉摸。
(原文刊载于ArtForum, 是Feb, 1999)
迪柯西亚与FLASH ART杂志Josefina Ayerza关于作品“街头”的访谈录
编译:李郁
Josefina Ayerza:你的作品是怎样开始受到注意并被广泛展出的?
Philip-Lorca diCorcia:在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由Pat Hearn开始的。
Josefina Ayerza:你著名的摄影作品“好莱坞系列”描写了男性卖淫,它们是在什么时候,如何开始的?(图8)(图9)
Philip-Lorca diCorcia:我开始拍摄在洛城圣莫尼卡大道地区的男性卖淫......是在那个地区卖淫和吸毒泛滥时期的某一天,首次展出则是在1993年,现代艺术博物馆。
Josefina Ayerza:你是如何及时地改变了你的主题的?
Philip-Lorca diCorcia:现如今我非常的直接。自我毁灭的理想不复存在……我甚至迷恋毁灭反资产阶级的人。
Josefina Ayerza:你生活的改变更甚于想法的改变吗?
Philip-Lorca diCorcia:我和妻子结婚多年,现在有了一个很小的小孩,这是现如今仅有的。“明天就是责任”听起来很吸引人,当名誉成为过眼云烟,你会渐渐体会到死亡的宿命。
Josefina Ayerza:我能假设在你的言语和作品中涉及到了某种反讽吗?
Philip-Lorca diCorcia:不,不是反讽,也不是犬儒主义,我在作品中所做的见证了事物本身幽默的一面。
Josefina Ayerza:那是你摄影的主题之一吗?
Philip-Lorca diCorcia:在大多数时候它是摄影的主题,也是街头生活的要素。
Josefina Ayerza:你是如何选择角色的?
Philip-Lorca diCorcia:他们来自社会的边缘,这些人不被关注但仍然是社会典型。
Josefina Ayerza:这个身处纽约,拿着雨伞、报纸和移动电话的人,他怎么是社会的典型呢?(图10)
Philip-Lorca diCorcia:他是在这个地区人人都梦想成为的那种人物——这里是曼哈顿岛第5街和第52街——这个人是这里所有事物的缩影。
Josefina Ayerza:说得详细点……
Philip-Lorca diCorcia:当时下着雨,街上人来人往,我带着相机,等待着发生什么。那些陈腐的场景或易于发生的事情,我静待它们自然出现,要发生什么我不能完全察觉,那里经常有比我预期的更多也可能比我想要的少,那一刻要出现什么只能靠运气。拿着雨伞、报纸还有移动电话的那个人来了,他似乎正通过移动电话下达一些不必要的命令。此外,他的雨伞上印有“四季大酒店”字样,说明他是一个来自俄克拉荷马州的石油商,明显的一个商人,一个面部无表情的人。你看出幽默之处了吗?
Josefina Ayerza:你的意思是你的摄影作品很滑稽?
Philip-Lorca diCorcia:我不能说我把他们表现得很滑稽,我在关注批评,你不能避免表达你的判断。至于这个完整的情形,它使得这个人置身一个阶级,他在豪华酒店专用雨伞的保护之下,这应该是只有城市酒店才提供给客人的印有标记的雨伞,只有在东京才有这样的事。
Josefina Ayerza:你和这个人交谈了吗?
Philip-Lorca diCorcia:我没有和这些人交谈,我选择的这些人从不和我说话,他们只是一部分。我选择那些我在其中的存在显得不重要的照片......只有一个孩子看到我一次,还有这些印度人看了,他们在看我的摄影设备。(图11)
Josefina Ayerza:除了照相机之外,你还使用什么摄影设备?
Philip-Lorca diCorcia:我经常用三脚架,因为它可以支撑起相机挡住我的脸。
Josefina Ayerza:他们知道你在拍摄他们吗?
Philip-Lorca diCorcia:他们知道。
Josefina Ayerza:在东京的时候,他们注意到你了吗?
Philip-Lorca diCorcia:在东京是九月,那里有太多的东西分散人们的注意,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市中心里所有的建筑感觉都象是办公楼。在一天中的某个时候,人们从办公楼里被释放回家,走在一个隧道里,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低垂着眼睛或是带着眼镜,仿佛与世隔绝,他们被生活击垮了。虽然那些照片有欺骗性,但这一切不言自明。(图12)(图13)
Josefina Ayerza:墨西哥城也是你选择拍摄的地方之一。
Philip-Lorca diCorcia:这个女人手里的白色塑料袋真是一件令人烦心东西,为什么有些人要拿一个空的袋子?(图14)
Josefina Ayerza:菲力浦,这是在第三世界。她不想用报纸包食品带回家。你的作品中带有第三人的观点吗?
Philip-Lorca diCorcia:的确有第三人的观点。观看者就是叙述者。
Josefina Ayerza:观看者宁愿是被动的叙述者吗?
Philip-Lorca diCorcia:被动也可以表现为主动。
Josefina Ayerza:你把谁称作你的老师?
Philip-Lorca diCorcia:Jan Groover是我的老师。
Josefina Ayerza:你做商业的摄影吗?
Philip-Lorca diCorcia:我和Pico-Tyer一道为康德纳斯(Condé Nast)杂志工作过12天,还为一家旅行杂志工作了8年(图15)。
Josefina Ayerza:对于心理分析你有什么观点?
Philip-Lorca diCorcia:心理分析......它表明犹豫不决是一个问题。你会有心悬不定和憋闷窒息的感觉。所以你开始抱怨你的妻子,并由此成了习惯,无人能够避免。而我更象是一个“12步心理疗法”的产物,上了戒瘾的瘾。
Josefina Ayerza:你是不是在说,布鲁塞尔的这三个男人在这个性感的女士之后走进这间大厦,却几乎没有看她,是因为他们沉溺于自己的生意之中,而与外部世界相疏离(图16)。
Philip-Lorca diCorcia:这完全是巧合,不是表现......真理源自事实。你可能会想这种分离是偶然的,的确是的,但它们依然带着你接近真理。
(李郁 学者 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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