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表于 2005-9-11 19: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上周看的韩东小说《我和你》,今天与《GEB》合看
《我和你》及其他
海力洪:作为《我和你》这部长篇的编辑,我要先祝贺你拿出了一部非同凡响的小说。在我阅读和编发这部作品时,感受到它宁静而恒久的光华。朱文认为《我和你》将成为“当代汉语文学的经典之作”,我深有同感。对这类评价你是否认同?
韩东:我只能说这是一本书,一本长篇小说,用汉语写成的。它是一个东西,有的小说并不能成为一个东西。这还得感谢你和上海文艺出版社,使这本书成形,当它放在我的手边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哈,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东西。”“东西”的感觉就是说它是成立的,有一定的分量、质量,并且不是一类东西,而是独立或特别的,有其不可忽略性。它有待于阅读,有待于说明,至于是否能用“文学经典”来说明我以为并无关紧要。
海力洪:但是在这部小说中我还是能够读出某种文学野心。从个人具体的阅读感受来说,《我和你》是一部与当下文学风尚截然分离的小说。写作者并不持激越背弃的姿势,只是冷静地自行其事。在《我和你》独特的写作策略和技术之外,是否隐藏着你的一些更大的文学意图?
韩东:文学野心我当然是有的,但应该把它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不能让野心之类的东西吞噬工作本身。我越来越觉得我能写出来的东西比我想写出来的东西更重要,依赖于身后的推力比依赖于前方的引力更重要。某种“向后靠”的努力使我感到塌实有底气,它既是我的文学方式也接通了我的人生存在,如果说是野心也是更大的野心,超出了文学范围。文学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之于他人和自己都是这样,它靠存在的水源苟活。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和偶然以写小说为工作的人应该充分地理解和欢迎这一点。我们都是宇宙之海上漂浮的蜉蝣生物,再辉煌的文学也不过是一闪即逝的鬼火磷光而已。
海力洪:在《我和你》当中,男主人徐晨对他自己,以及所爱的苗苗充满了反反复复近于神经质般的揣度、探究和臆想,最后他在后者那里一无所获,只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疑问。作为读者,我们无法读到苗苗真实的心理,也无法判断徐晨竭力要去爱和了解的这个对象的真意与本性。由此出发,我想问:《我和你》同时也是一个人类宿命般的认识局限的寓言吗?还是某种悲剧性的人与人关系的寓言?这部小说在多大程度上是你世界观的投射?
韩东:《我和你》写的是一种状态,它的悲剧性自然源于人的局限,并且首先是认识理解方面的局限。我们总是爱上不该爱或者无法承受这爱的人,并且我们总是以非爱的方式去爱,其名曰爱。所爱非人,所爱非爱是题中应有之意。错乱、颠倒、不恰当是必然的。实际上只有一种悲剧,就是不恰当的悲剧。在和人有关的很多事情上都是这样。如果能做到恰当和本份一切都会有所不同。我觉得好的小说都是寓言,或者说都散发出寓言般的气氛。里面的生活似曾相识,但又隔着一层,里面的人物如同自己,但又不是自己。我甚至觉得寓言般的气氛比寓言更成功——作为一部小说,它保证了一端的开放性,就像有一扇门使其与更广大更多数的生活联系起来。同时又有其密闭性,让它独立自在、有待于探究。《我和你》应该体现了我的世界观,在这种世界观的注视下我写作了这本书。但是,那个时刻已经过去了,我的世界观正在变化。
海力洪:曾有读者问我:“韩东这部小说是要打破人们对爱情仅存的一点幻想吗?这样写是不是太残酷了?”我无法回答,现在把这个问题转述给你。
韩东:首先,幻想靠一部小说是打破不了的。其次,打破爱情的幻想也不是我的义务。《我和你》是一部小说,它呈现了一种状态,呈现了具体的过程和细节,读后若有心得和总结那也是读者自己的。当然,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我的方式毫无“诗意”,也没有令人感奋的情绪渲染,这倒不是想有意识地打破人们对爱情的幻想,而是我对这件事的感受如此。如果有所“打破”也是无意的,如果有所“打破”也潜伏在肌理层次。如果说我的这种叙事方式就是“打破”的话,那就是打破了。总而言之“打破”不是一个结论,也不是写这本书的目的。我的确有感于爱情神话的甚嚣尘上,于是才有了这本书。但这书不是用来反对的,用来拆毁的。看见假货,贩卖真货,你不能说这真货是为假货而制造的。真货本来就有,无人问津而已。也就是说打破、粉碎、戳穿并不是《我和你》的主攻目标,只是它的附带的效果。如果有什么残酷那也是生活本身的,是男女之爱、是人之存在本身所孕育的。结尾部分的“议论”也只是小说人物的一次有启发的沉思而已。
海力洪:在《我和你》的后记中,你将这部小说认作是反对“宏大叙事”的写作实践。我赞同你的立场。同时我也看到,《我和你》用本土化、口语化的文学语言叙事,对当下生活进行直接的、冷静的、客观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中国小说传统的回归。从文学史看,反抗“宏大叙事”的成果多集中在“现代派”和“后现代”的写作之中,而你似乎是以重拾中国小说传统与之对抗。我这样理解是否准确?如果是,为什么这样做对你来说是有效的?
韩东:“宏大叙事”这种说法是很可疑的,不仅可疑而且容易让人误入歧途。华而不实的抱负、自我感动的多情一再扰乱人心。生活是实际的,写小说这项工作也是如此。浮夸的作风、浮夸的言词带来的只能是可笑的幻觉。质量取决于分子、原子水平的东西。怀想宇宙这样大尺度的人一定有耐心和义务深入微小粒子的世界,否则就是纸上谈兵。知道大就是大,小就是小,并将此对立实在是愚蠢之至。我喜欢“跌到高处”这句话,它不是词语的矛盾,而是真实的必然。甘于渺小、卑微、琐碎不是妥协也不是无能,而是真正的明智和果敢。`在这方面我有很多话可说,还是不说了吧。岂止文学,人生的实践也一样,应该把颠倒的东西颠倒过来。我喜欢的一个说法,头是人身之根,埋在虚空中,四肢才是枝干。这就是对“脚踏实地”的颠倒。说实在的,我对“现代派”、“后现代”以及中国传统的方式皆无迷信,但我相信无论系统传承如何,都有人可能掌握文学叙事的某种“公开的秘密”。共鸣、暗合的东西比模仿学习来的要好,要可靠。
海力洪:《我和你》的最后一部分,你用了接近整部小说五分之一的篇幅对所谓“爱情”进行智性的思考与分析,将整部小说提升到哲学的层面。在我有限的中国当代小说阅读经验中,还从未见识过如此精湛、深邃与撼动人心的表达。能否谈谈你理解中的文学与哲学的关系?
韩东:议论或“哲学”部分可以成为小说中的一种元素,禁止议论的教条我觉得可以废除了。问题在于这些议论部分不是全部,也不应该是最重要的,它只是一种元素,一种方式、一种手段,可以运用或编织在故事的整体结构中。哲理小说是想说明某些道理,哲学结论是它的目标,这样的小说不是我认为的好小说,比如萨特的一些小说。但如果把哲学议论作为一种与其他元素并列的材料,运用得当是可以给小说增色的。《我和你》的议论部分服从于小说整体,前三部半的一马平川的叙述到这里来了个变奏,异峰突起、开门见山,是有意为之的。另外,结尾处的议论部分也并非代表作者的观点,最多可以说作者借主人公的口说出了某些思考。这些思考根本上还是小说人物的,与徐晨这个人物的身份特点很相称。“深邃和撼动人心”也是情势所趋。当然这些议论比较西式,比较现代,与中国传统小说中的神佛道大有不同。但西式和现代在今天是全球的共性,不仅生活方式上,思维方式上亦如此。一个生活在当今世界上的敏感、多思的人又读了几本“深奥”的书,这样思索和表达也不足为奇。
海力洪:十多年来,与你同一时期开始写作的人大多纷纷辍笔。写作这一行当的艰辛与不易难以言表。在一百多万字发表、出版的作品背后,你经历过写作的困境吗?
韩东:写作困境是一个常数,只不过我选择了最困难的,因此反倒无所谓了。文学写作在今天是一个没落的行业,影像、网络将代替文字叙述,小说将成为博物馆艺术,很多有远见卓识的人都这样表达过。其次,也有文字和文学作品的畅销,但那是和时尚消费和商业推广联系在一起的。再其次,也有声名显赫的专业作家的作品引起轰动,但和现有的体制以及文坛内幕是息息相关的。“断裂”以后,我将自己的写作排除在所有的这些因素之外,首先遭遇的困境是生存,也就是吃饭问题。然后才轮到写作的生存问题。虽然我写了这么多年,也出过八、九本书,但在市场上想读我的书的人却买不到。再加上行业内部的各种敌意、攻讦和故意的沉默,就不一一尽述了。但写作本身的困扰是与这些隔绝的,之所以将纷扰完全隔绝在外就是要集中精力解决写作的内部问题。搏斗尚未结束,我所有的作品准确地说都是这种搏斗所留下的痕迹。
海力洪:下一部作品是什么?给这部作品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
韩东:下一部仍是一个长篇,正在着手准备,计划明年开工。要写的东西也许会临时变卦,所以还是不说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部小说肯定不写男女关系,或主要不是写男女关系,在语言叙述上也将非常不同。它或许是一个更加有趣、容量更大、更散漫然而令人兴奋的东西。是的,一定得是一个东西。
2005-9-8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