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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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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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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2 08: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简介:
           廖亦武,诗人,笔名老威,1958年出生,四川人,八十年代
“新诗潮”的代表诗人之一,因*判刑四年,出来后妻离子散,生活无着,曾沦落社会底层,在酒吧吹箫卖艺渡日。


前言:老威在底层
-------------------------------------------------
代序
  老威/文

  90年初,我的自杀冲动逐渐猛烈,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为了给我治病,某社会福利机构采取了强制措施。尔后,我被迫从文学的名利场隐退,与世隔绝四年。开始很不自在,因为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没人把我当作诗人或作家来瞻仰,没人说“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之类既中听又肉麻的恭维话。我发觉自己一旦不写字,就被社会遗弃得太快,象一截狗屎,刚拉在阳光灿烂的街头几分钟,就被踩得不象狗屎了。我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在许多经验和生活常识上,一个四肢抽筋的疯子都可以冒出来教训我一顿。

  开头两年我想表现自己,却没任何机会,憋坏了。我老是与人打架。医生慈父在把我电疗得像一只呱呱蹦的青蛙之后,劝我面对现实。我不得不学说人话,此前,我同目前国内众多先锋诗人、作家一样,只会说书上的话。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书读,没音乐听,没高雅的话题可供思考、讨论,这绝对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所无法忍耐的,但我还来不及忍耐就扛过去了。我在与疯子们的朝夕相处中,精神病有了明显好转--"心静自然凉”,我通过学箫明白这个理。

  海子和顾城都是因为“心热”而自杀,我与他们的区别是我在诗和女人之外有广泛的爱好。我无法在一种想法里跑一辈子马。我写诗写得太久,同朝秦暮楚的读者关系太近,再不发疯,就说明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九十年代,坚持写诗并混出人样来的,都是些精明的卑鄙小人。因为这是商业的天下,哪来的诗意?

  这本《中国底层访谈录》缘起于我吹箫的经历。我师父姓司马,是个83岁的和尚,我很想知道他的一些故事,但我至今除了箫,对他的过去和将来都一无所知,他吹了60多年的洞箫,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中国民间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物?

  我陆陆续续与我所认定的江湖中人交往了七年,并无多少功利目的。由于过去养成的记者习惯,我总是把一些特别有意思的谈话私录下来。当然也不排除儿童式的猎奇冲动。我的朋友马松认为,“这是本世纪前所未有的精神奇观”;而评论家唐晓渡认为,“这是中外新闻史上都不曾有过的采访。”

  我不敢作非分之想,因为我怕名利心又会诱发疯病,而这本书中的每篇采访录都是治病的。空虚、压抑、失去人生的方向感;或者人生的方向感过于执着,乃至狂妄得不可一世的人,都可以把它当作医疗手册--我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威”这个长期混迹底层的名字,我直到现在还在用。

  从古至今,中国都有极深厚极成熟的“底层思想”,如果将这些东西编排成小说,绝不亚于高尔基的《人间三部曲》和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它们都是能流传后世的具有见证意义的作品。可惜,中国作家都耻于这样做,耻于向脚下的土地汲取养分,他们追踪世界文化热的同时,却自觉或不自觉地被同一种大文化背景所复制。当然,要凭这本书改变一种时尚几乎不可能,但它至少在世纪末提供了一条“回头是岸”的老路。

  这个岸,不是大家熟知的“死人传统”,而是许多活生生的人生经历。我觉得从一个影子杀手(疯子)或一个碎尸犯的口中得到的叙述,也比大批当红作家的小说、散文精彩数倍。这些文人都是标新立异、著作等身,以猛攻诺贝尔文学奖而闻名于世的。

就此打住。相信读者诸君自有判断。

  1998年岁末
钱钟书仙逝后的第7天草于白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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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2 08:13:20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中国底层访谈录》之一:死刑犯牟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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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缘起:
  1999年12月10日上午,我在重庆市某看守所探望了27岁的死刑犯牟大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随律师接解死刑犯了,因此显得比较放松。
  牟大路更放松,他用戴土铐的手揩着鼻涕说:“我命中只该活这么大。”
  他局外人一般谈论着别人的死。我晓得,如果给予第二次生命,他选择的仍然是犯罪。
  
  老威:昨天律师把你的案子给我谈了,我感到很惋惜,因为你才27岁。
  牟大路:律师,法官、公诉人都这么说,我都听烦了。27岁又啷个?我命中只该活这么大。这世上比我命短的还多,同舍的三个死犯,小的那个刚满18,一上了镣,就哭趴在炕上,像只乌龟。你猜他干了啥?他赶公共汽车,不肯给孕妇让座,人家就骂了声“傻农民”。他气不过,竟拔出水果刀,把孕妇的肚子捅漏了。送医院抢救,那肠子已淌了一大捧,两个人都搂不住。剖腹取出胎儿,母子都没气了,据说那软塌塌的小脑壳只有拳头大,还留了点刀印。这是我晓得的最小的短命鬼。
  老威:你想得开就好。这烟你随便抽,法律无情,我即使想帮你,也只有说几句空话的能耐。
  牟大路:能出来透透气也不错。我的律师在哪儿?我的上诉有希望吧?
  老威:应该有希望吧。唐律师过一会儿到,他这几天正马不停蹄地跑高院。
  牟大路:今天正好星期五,刚才提人,我还以为要上路了。大清早,电动铁栅门就从一房响过来,二、三、四,五房六房没开,跳过去了,接着七、八、九,我是十房。同舍的三个活死人都提前换成白衬衣、蓝裤子,候在门口。老犯孙鸭儿与我打赌,赢中午的肉钵,他说今天十房没人上路,用不着换新的行头,隆重得像去出席国宴。嘿,真让这臭嘴戳准了。
  老威:你中午吃不成肉了。
  牟大路:不行,一个星期两次肉钵,一钵莲花白里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几砣,他妈咋能让?!虽说没上路,但是老子的白血球已经被杀死了一大半,中午正好补回来。你不晓得,铁栅门一动,外门一开,三个活死人的血都不流了。都朝人背后躲。这时值班干事喊:“牟大路。”特别温柔。平常提讯的声音都凶歹歹的:“牟大路!”只有勾魂的声音才软绵绵的,我的脑袋轰地炸了,空白了几分钟,才活转来。
  老威;人落到这一步,太可怜了。
  牟大路:没觉得。原以为判了死的人,会茶饭不思,没想到我的胃口几天就大了,一天到晚都饿,可能是南瓜汤灌的,甜腻腻的“红军汤”,我们已经灌了三个月。
  老威:啥子“红军汤”?
  牟大路:我家里有盘摇滚革命老歌,特火爆,带中有一首景岗山唱的红军歌谣:“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米好香。”我听得烂熟,没想到,我也喝上这红军汤了。老前辈们打江山真不容易。
  老威:你还很幽默。
  牟大路:我判死半个月,就肥成这样,再不幽默,就只有苦着脸等着上杀场了。
  老威:在里面怎么打发时间呢?
  牟大路:折纸盒,装头痛粉的,你看我双手铐着,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也能弄三千个。一直折下去,脑壳就麻木了,免得儿女情长想法多。如果这样心头还难受,就把这难受说出来。比如枪毙,我们讨论了几次,一直没弄清楚打哪个部位,后心呢,还是后脑?后脑报销得快,但不太雅观,遇上开花子弹,天灵盖没了,那脑髓起码溅几尺远。法警也是人,就不怕脑浆溅一身?我觉得不会用开花弹,人家经常射人,早练成神枪手了,绝对后脑一个眼进,前额一个眼出。有人问需不需要补枪?万一没打死的话。有人回答没死当然要补,如果不补,就折根树枝,插进枪眼里搅几下,只要一见脑花泡泡咕嘟咕嘟冒出来,就完事。我估计,除了法医,没人有胆量去搅。这些都是芝麻细节,包括跪着毙还是站着毙,人前挖不挖个坑,好让你一头栽下去。屁股朝天了,即使没咽气,你除了啃两嘴土,也捣不了乱。还想回个头刺激射手,根本没门。
  根本分歧还是后心和后脑,人一五花大扎,两根姆指就叉在后心部位,照准一射,直中心脏。这样差不多是个全尸,把眼儿一堵,人还是完整的。但死得没那么快,因为脑死才真叫死。
  老威:这种问题没啥结论。
  牟大路:所以年年争,月月争,天天争。有时脸红脖子粗,还打架。我被电捧烙了好几盘,回房还打,死都死了的人,能出多大声响算多大声响,免得哪天突然上路,不给人留点想头。我刚进房没几天,刘黑娃就上路了。春节还没过,那天早晨他正蹲在炕角角吃早餐,门外门就一齐响。值班政府特别温柔地喊:“刘忠达,出来一会儿呐?”那口气有点像村长找村民商量事情。当时刘黑娃正吞了口稀饭,把馒头塞了半截在嘴巴,一听勾魂腔,立马就懵了。值班政府又喊了一声,好像连喊了三声,最后就进来站在铁栅栏前。刘黑娃咣当一下坐在炕板上,支着屁股朝后退,政府笑嘻嘻地一招手,两个红毛就上炕,搭个手轿把黑娃一舀,死狗就仰面朝天瘫起了。他嘴巴还堵着半截馒头呢,看来到阴间都饿不死。
  老威:他犯了啥罪?
  牟大路:杀人罪。黑道上的老板见他扛着根棒棒在朝天门找活路,就问他干不干大买卖?他当然要干。老板就甩给他5000元钱,要他去把冤家的鼻子割下来。这蠢牛,不但割了鼻子,还把大片砍刀直接从嘴巴硬生生地切下去,那人就鼓起眼睛咽气了。
  刘黑娃一脑壳血去交差,老板吓惨了,后悔不该雇民工,因为职业杀手指哪儿割哪儿,从不过火。刘黑娃说他被咬了一口,冒火了。
  老威:恐怖恐怖。
  牟大路:其实他在房里很温顺,彬彬有礼。紧接着他上路的是个采花大盗,鸡巴不行了就拿酒瓶子朝三陪小姐的下身捅,结果大出血。那天下午花盗盘在炕上折纸盒,还在和我比赛。门外一喊,他“哎”了一声,又“到”了一声,就急匆匆地窜下去,一溜小跑出门了。铁栅栏快关时,我才想起,马上下炕捡起他的鞋去撵。撵不拢了,眨眼之间,他就光着脚板入鬼门关。我隔着栏杆把他的鞋扔出房,打在外门,又当地弹回天井。这是性子最急的一个鬼。不行,轮到我上路,一定不能急,但也不会像刘黑娃,拖泥带水,一喊我,就响亮地答到,然后哼两句歌,与大家道个别才走。
  老威:你刚才道过别么?
  牟大路:忘了。
  老威:哦。
  牟大路:你哦个逑!轮到你也差不多。
  老威:还没轮到我头皮就麻了。歇把火吧,换个轻松话题。
  牟大路:轻松?屙屎轻松,我给你讲一段屙屎。前一晌我们房涨进来个大贪污犯,叫老蒋,40多岁,周身名牌,一看就晓得是社会上吃香喝辣的公子哥儿。珍稀动物毛病多,吃喝拉撒不习惯。但他最大的毛病是当着人不屙屎。
  老威:这是有教养的表现。
  牟大路:要么入乡随俗,要么憋死。教养顶个屁用。牢里的茅坑是敞开的,正对大炕和后窗,你一蹲下去,就必须面对一屋苦难大众。聪明一点的,就鸡公屙屎,速战速决,屁眼儿一挤就提裤子。读过两天书的,要慢功出细货,你就看张《人民日报》,转移注意力。实在难看,你就干脆闭上眼瞎挣,丑陋的面孔就彻底消失了。这老蒋,所有的妙方都试过,屁眼儿就是紧。他憋了10来天,脑壳长毒疮,眼角起大砣眼屎,可就是下不来。每次他都愁眉苦脸一阵,然后运气提肛,感觉来电了,就朝坑上冲,可一蹲,翻两下白眼,卜卜两个臭屁就完了。有时候,他连屁都不放,像个癞蛤蟆,嘎嘎地叫。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就一齐围上去,堵着他耳门喊“加油!”有一回,他又来鼻血又来眼泪,大家就七手八脚地安慰他,堵鼻孔的,摸他的头叫“慢慢屙”的,老犯孙大鸟,都50多岁了,还和年轻人一道凑热闹,说:“老蒋,生头胎都这样,慢慢生。”死犯锁了镣子,手脚不灵便,就蹲在炕沿上拍手,而上面还有一层嘻皮笑脸的脑壳。坐牢太单调,除了折纸盒,连唱歌也只能在喉管里打转,所以,老蒋就是我们的开心果。开始没觉得有啥了不起,因为刚进来的,或多或少都有点身体不适。但老蒋便秘到第八天,大家就预感到看守所的吉尼斯记录要产生了,如果这时老蒋不争气,下了包袱,就辜负了群众的期望。
  老威:你们觉得这样挺快活?
  牟大活:当然。老蒋往茅坑一冲,房里就像过节一样,大家丢开手上的活路,摩拳擦掌就过去了。有的还陪着老蒋蹲在炕沿上屙假屎,老蒋一用劲,这边就“哎嗨哎嗨”。老蒋瞪着大家,没法,就提裤子起身,没几分钟,又上坑,连放几个屁,把满房臭了个底朝天。如果是往常,大伙肯定捂着鼻孔就躲,因为便秘的屁最臭,你想,陈年老屎在肚皮里发酵,那屁的浓度,点根火柴肯定燃,说不定一壶水都烧得开。但是,今天非同小可,因为老蒋打的不是闷屁,不是干臭屁,而是夹屎屁!再难闻,也要冒着炮火给他堵回去。于是孙大鸟和叶鸭儿,又是摸脸又是捶背,连叫“老蒋生娃儿辛苦。”老蒋拖起哭腔说:“你们到底要干啥子嘛?!”大家也拖起哭腔回答:“你下了包袱我们就不好耍嘛。”老蒋说:“屎尿有啥好耍嘛?!”大家回答:“你的屁眼儿连着我们的心嘛。”老蒋说:“狼心狗肺嘛。”大家回答:“不要侮辱我们的人格嘛。”
  这个滑头的老蒋,趁大家高兴,放松了警惕,竟突然转身下蹲,把他嫩白白的两瓣大脸向着我们!这太不叫话!刚才是玩笑,这回他可真在侮辱我们的人格了!叶鸭儿是菜农,一辈子低三下四,受尽了别人的气,可也受不了这个。他抡圆巴掌,啪啪就两下。茅坑空间狭窄,挤不下太多人,所以多数同志在外干着急。老蒋两手把住铁管,任打任挨,死活不掉头,眼看几颗花生米一样的羊粪夹着血当当坠下坑,孙大鸟急出一头汗,竟与叶鸭儿一左一右,硬扳老蒋的肩,老蒋几乎被抬起来了。他尖起嗓子叫:“不,不,不要!要,要要出来了!”孙大鸟喝声:“转!”这一来,老蒋哭得像个婊子,边提裤子边说:“不屙了!这辈子不屙了,反正是死,不憋死,就枪崩死!”
  老威:你们真是一群……
  牟大路:流氓,恶棍,下三滥,滚刀肉。我替你骂了。
  老威:都落到这步田地,为啥还要互相折磨?
  牟大路:不管落到哪步田地,人和人都互相折磨。社会上天地宽,分得开,所以磨擦要少些,在牢里,一间房关十几个人,严打的时候,经常涨到二十来个,人和人挤得这么亲密无间,不寻开心咋办?今天是老蒋,明天轮到其它人,难说。总之,老蒋历经挫折,最后肯定屙屎了——并且天天屙,一天屙六、七盘。因为正在12天头上,老蒋不得不把一条裤子罩起屙,却被路过后窗的警察发现,以为他要自杀,就喝令他“站起”。老蒋气得打抖,将裤子扯下脑壳,伸手从胯下一抹,抓出一大把鲜血示威说:“你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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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2 08: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续)

  警察开门唤他出去,让狱医连开三帖泻药灌下去,从此一通一百通。老蒋拉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世界观都拉改变了,过去,对糙米饭、南瓜汤,甚至肉钵都不屑一顾,莲花白叶子他要夹起对着光照,稍微有几颗虫眼也不吃,若是发现了猪儿虫,更要惊爪爪地叫唤。而今,公子哥儿一跟斗栽成灾民,一天到晚就想吃,一碗南瓜汤,他仰起脸一倒,嚼都不嚼就下肚了。他前两个月没人送钱,即使送了钱,每个月只能买12元钱副食,还不够他填牙缝。渐渐,他拉的屎也和南瓜汤差不多,金黄色,像黄河母亲的奶。大伙担心他拉出问题,就暗中轮班上茅坑,连文盲叶鸭儿也在坑上装斯文,看报纸。老蒋像匹笼中的瘦老虎,提着裤子来回跑,可总是插不进针。他哀求占坑者让一让,几乎要下跪了,并且一再闹屎滚裤裆的小儿笑话。有一回,我都瞅出情况危急,让叶鸭儿赶紧闪,那傻农民还在看报,没提防老蒋跨上坑,一转,一屁股就直朝叶鸭儿坐下去,淋了那杂种一头屎。官司打到值班政府那里,把警察都逗笑了。你也笑了?
  老威:我能不笑么?这笑料太没心没肺了。
  牟大路:嘿嘿,你说这老蒋和叶鸭儿,一个在天一个地在,如果在外头,恐怕永远碰不上,可偏偏在牢里狭路相逢,成了冤家对头。老蒋被气得案子都忘了,然而叶鸭儿菜农嘴脸,一天到晚没事找事,上个月卖副食,除了一人配一个午餐肉罐筒,就是重庆特产怪味胡豆。凡是折子上有钱的,都要了几大包。老蒋的钱还没送到,啥都要不成,只有欣赏大家一齐嚼又辣又麻又脆又香的胡豆,唏里喳啦的。叶鸭儿故意贴着老蒋的腮帮子嚼,还说:“老蒋,你不是几百万家产么?咋连买胡豆的钱都莫得?你这款爷分明是伪劣产品嘛。”老蒋已正常了个把星期,自我感觉元气恢复得可以,因此吞了满嘴的清口水,顶撞说:“老子的钱把你淹得死!”鸭儿说:“嘴硬顶个逑用,你叫我声爹,我赊给你一大把。”老蒋气得哆嗦,刀背脸上浮起几丝胭脂红,可没料到他还能忍,并且说:“大家都听见了?今天我就不要老脸,认叶鸭儿为爹。爹,我要亲自抓一大把胡豆,以后,爹还要管我的吃喝。”叶鸭儿万万想不到款爷比他更能降格,要反悔,又怕激起公愤,只好装可怜说:“我是所里有名的大肚皮,你忍心?”话还没完,老蒋就接了过去:“你那大肚皮是假的,我比你装得。”叶鸭儿鼻子哼了一声,老蒋说:“你那山猪鼻子哼个臭逼!今天我们就拼个分晓。”我问:“你拿啥子拼?”老蒋说:“我的钱马上就到,买一屋子的怪味胡豆不成问题。叶鸭儿,你敢不敢把四包胡豆全部拿来赌了?”叶鸭儿说:“咋赌?”老蒋说:“一人吃两包,你赢了,我倒赔你四包,你输了就抹平。”叶鸭儿说:“等你钱来了再赌。”老蒋说:“你虚了?我就先抓一大把吃。”
  这种好戏,千年都逢不到一回,满舍房兴奋惨了,都冲着叶鸭儿说:“你这回不雄起,就扒你狗日的皮!”还说:“农民始终是满脑壳红苕屎,关键时刻,连胡豆也输不起。”老蒋趁机去扯鸭儿的食品袋,还煽动说:“傻棒棒,想挨打嗦?”
  叶鸭儿又怕挨打又心疼胡豆,只有应战:“这是我老叶的强项,胀死你娃该背时。”老蒋扭了几圈腰,做了热身运动,然后露出比鸡翅膀还瘦的膀子:“想农村包围城市?做你妈的苞谷梦。”孙大鸟绑了个红布在头上,充裁判,死犯用鼻音奏《运动员进行曲》,选手上场,打盘脚,面对面,眼珠子都要恨出来了。裁判检查了四包一斤装的胡豆,在一人跟前码了两包,然后把手隔在中间,喊:“预备——开始!”
  选手扯开口袋,一把接一把朝口头填,腮帮子鼓得像大蕃茄。开头两人的动作差不多,都是一手捏一把胡豆,像公鸡打鸣一样伸脖子,咽下去,再填一把。后来,老蒋的手上明显不如叶鸭儿,再加上嘴小些,所以速度跟不上。半个钟头后,两人都嚼了一嘴大血泡,灌了些水,那黑浆浆就顺着嘴角流了两条槽。大冷天,头上还热腾腾地冒汗。我和另一个死犯,一张接一张往他们脑壳顶放草纸,一秒钟就湿一张,揭起来再放,又浸湿。我们放了七、八张草纸,那汗都没汲干,不仅没汲干,还变稠了,纸一下去,就成纸浆,咋也揭不起来。两个人都填了一包多,脸都紫了。叶鸭儿肚皮占有先天优势,老蒋排骨伸缩性再大也赶不上,眼看不行,老蒋就站起来活动手脚,再坐下来。两个人头抵头,咔咔喳喳又疯吃了一盘,端起瓷碗喝了水,就把抹嘴的血浆搽在对方脖子上。叶鸭儿咽下一口翻上来的胡豆渣渣,叽咕说:“老蒋,你不行,投降算了。”老蒋怪叫一声,就翻下炕。想一会儿,拍拍脸,他突然埋头直接啃炕板上的东西,这办法果然灵,他三下五除二就超过去了。唉,这老蒋眼都直了,孙大鸟拿手指头在他鼻子尖晃了三回,他都没反应,只一个劲地嚼,嚼。叶鸭儿见了,也学这一招,两个人并排跪在地上啃炕板,吭哧吭哧,把大家笑得打滚、碰墙,连哨兵也觉得稀奇,在楼上观战。叶鸭儿跪了一会儿,死肚皮在地上颠,觉得眼冒金花。马上站起来,坐回炕上,一把填进去才一秒钟,嘀嘀哒哒地回出来大半把,大嘴变成了不断挤屎的鸡屁股。可老蒋越战越勇,埋头啃,像个机器,根本不看对手一眼。两人都满脸胡豆渣渣,翻了无数回,都停顿,抹胸,一点点夺下去,叶鸭儿到底不行了,最后一把没填完,全部汤汤水水地回出来,他还想再填,裁判把他的手逮住,宣布战绩:“一斤八两一钱!”
  老蒋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一路猛啃,我贴倒在耳门吼:“你赢了!”他从胡豆渣渣里瞟了我一眼,还要啃。孙大鸟伸出两手,站在炕沿猛下腰,把这条疯狗往上提。他浑身软沓沓的像没有脚。大家都来搀扶冠军,孙大鸟把红布给他拴在头上。老蒋还在叭叭嗒嗒地咬空气,渐渐,才扶墙站定,推开了我们。他埋起脑壳哑了几分钟,突然向前一弹,射向厕所。叶鸭儿还蹲在坑边抠舌根,又没来得及闪,就被老蒋搂在怀中。老蒋一口喷出两米远,厕所的三面墙统统开花。两个选手一上一下地乱呕,成龟孙子了。热闹大了。这是舍房里最快活的一天;虽然大家都挨了电棒,还是快活惨了,龙门阵摆了好多天。
  老威:老蒋现在没出毛病吧?
  牟大路:呕了几天血,躺了几天,现在已经彻底没事了。
  老威:肯定有后遗症。
  牟大路:他已经上路五天了。估计已经到了阎王爷跟前,那是个专治后遗症的地方,隔一晌我也会去。
  老威:你还没谈你自己呢。
牟大路:入了班房,就四海之内皆王八,谈他也就是谈我。好了,哥们儿,抽支烟告个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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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中国底层访谈录》之二:人贩子钱贵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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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缘起
  拐卖人口是一项历史悠久的罪恶行业,在旧中国,这种能赚大钱的买卖都由黑社会操纵,把骗到手的良家妇女高价转给发达城市的妓馆。
  没想到,新社会铲除了黑帮,拐卖犯罪却由钱贵宝这种大山里的乡巴佬继承,特别是在现代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
  1992年4月30日上午,我在重庆市某看守所探望了钱贵宝,进行了两个小时的谈话。由于不准带任何录音器材,我只能在此时此刻凭记忆追述。人贩子自有一套上不得法庭的歪理,可怕的是,他居然把这套歪理升华成一种“信念”。
  但愿这篇采访能为犯罪心理学提供某种参考。
  
  老威:我看你这幅样子老实巴交,不像个人贩子。
  钱贵宝:我的确不是人贩子,我正儿八经做生意。
  老威:做人肉生意吧?
  钱贵宝:同志,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妓院才做人肉生意,我不开妓院。
  老威:你没干过逼良为娼的勾当么?
  钱贵宝:资格的良家妇女,无论你咋个逼,她也成不了娼。比如我老婆,至今还守在穷山沟里,我都成这样了,她也没改嫁,没偷人。而天下大多数女的,也同男的一样,喜欢外面的花花世界。喜欢占便宜。报上经常登某某某如何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我捉摸,这个人生价值,不外乎就是花一分力气,占十分便宜;就像歌星,张张嘴儿,唱个歌玩儿,票子就哗哗朝兜里淌,所以人人都羡慕歌星、模特,因为他们张张嘴儿,扭扭胯就能赚。我是农民,为啥没人崇拜农民?就因为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花十分力气也占不了一分便宜。你出了汗,种了粮食,可城里人吃着粮食还嫌你汗臭。因此,我干这个行当,是顺应了时代潮流,投其所好。不错,我干了五年卖了20多个人,可这些人都是自觉自愿跟我走的,我又没拿枪逼着她们,我又不是劫匪,绑了肉票换钱。
  老威:你欺骗引诱,毁了人家的一生。
  钱贵宝:我承认我欺骗引诱,但这世道,有几个人不欺骗引诱!恐怕只有吃糠的猪最老实,凡吃米的东西都不老实。我说我是老山里的傻农民,肯定没人愿意跟我跑;我把衣裳穿整齐点,说是广东某公司的经理,虽然样子可疑,可人家想都不想就套近乎来了。好多女娃子,都是见面熟,不用你勾搭,她也来劲。并且,怕说自己是小地方的。
  我发觉自己还有点魅力,刚出道时不自信,以后熟能生巧,舌头象在青油里泡过,滑刷得很,七仙女也能哄下凡。嘿,本来信不信由你,不信,你当我放屁;偏偏有那么多婆娘把我的屁当肉包子吞了,当香水搽了,活该。
  老威:你是咋个奔上这条路的?
  钱贵宝:这类事报上登得比较多,没啥子稀奇。我是平武县小河沟的农民,平武你可能晓得,出熊猫的地方。过去,林子和箭竹都密,我们靠山吃山,捡伐木厂剩下的木头去卖,也够糊口,另外,山上的物产也丰富。可后来,老林子砍得差不多了,伐木厂也撒了,地在坡上,不好种,我们那地方你没去过,光靠种地,养不活人。28岁以前,我超生了三个女娃子,连裤子也没多余的。村里家家户户都差不多,男人捆草裤下地,把布裤子省下来,走亲戚、见外人时穿。冬天,姑娘媳妇都光着,挤在内屋火铺里做手工活路。这样熬到92年,村里几个壮劳力一碰头,决定把存放多年的一些件皮货拿到县城去换车票钱,然后搭伙出外打工。先是在县上盖房,以后就跟包工头到成都,到甘肃,长了见识,就不干那累死牛的重体力活了。兰州的回民对人义气,我跟他们混熟了,一起去走村窜乡,北方的地盘太大了,就是戈壁多,逑毛都不长,并且吃水也不容易,冬天的雪化在一口窖里,要喝大半年。但是,这里男人对人实在,死心踏地跟着婆娘转。因为女的太缺了,男的就攒呀攒呀,攒十来年的钱,血汗钱,一下子就用在接婆娘上。在四川,我们那地方够穷的,也没见有多少光棍,可这儿,男人见了婆娘就瓜了,恨不得马上骑上去就日。你晓得四川女娃子勤快,好看,肯伺候人,外省都特别欢迎四川婆娘。我的脑壳一转,嘿,该发财了。
  老威:你第一次卖人是啥感觉?
  钱贵宝:我第一次没卖人,我把两个女儿嫁过去了,把赔钱货变成了赚钱货。我的亲家在当地还算不错,那地方离铁路线才十几里,不算太偏僻。我把两个女儿嫁在同一个村,得了600元钱、8只羊。羊卖给车站了,50元一只,这样,我就有了1000元,发了大财,人都高兴快疯了。但是没过几天,我女儿告诉我,她们村里的四川婆娘不少,都是人贩子倒过来的,一个人的价钱最低也要2000元。我这亲家还是做亏本了。
  老威:你大老远把女儿嫁给一个陌生人,他们合不来么?你得了钱,你女儿的退路就没有了。
  钱贵宝:农民的女娃子,又不是金枝玉叶,有啥合不来?除非男人不长鸡巴婆娘不长逼。女人是越日越好看,当然,生了一两个娃儿,就没啥看头了。俗话说:“下崽前是金奶奶,下崽后是狗奶奶。”
  老威:你是咋个扩大业务范围的?
  钱贵宝:最先我还老实巴交的,给家乡人牵红线。可任务太艰巨了,我费心费力,磨破了嘴皮子,成功率就是不高。山里的女娃子,一辈子从来没出过县境,你要她一下离乡背井,跑几千里以外去嫁人?嘿,死她个舅妈都不干。没办法,我只有骗,说在北方开馆子,招服务员,管吃管住还拿工资。这一招不灵,就干脆刻公章,造证件,开皮包服务公司,招工人。吹北方牛羊多,毛便宜,适合开纺织厂,生产毛衣、地毯,想起啥吹啥。渐渐,我的骗胆越来越大,与兰州的孙大个子,银川的刘螃蟹,河南新乡的刁二娃都有了业务联系。我负责把招来的“货”运到约好的地方,交他们的“公司”就行了。
  老威:还是个跨省的人贩子团伙呢。喂,你这么卖力地为家乡人民做“好事”,就不怕遭报应?
  钱贵宝:报应?哄鬼,封建主义那一套。当然,我们是乡巴佬,做媒的方式有时不太文明,比如,事先没征求女方的意见。但是乡下的旧风俗,也是成婚之前男女不见面,只有进了洞房,揭了盖头,才晓得对方是巫婆还是天仙。我父母那代人就这样过来的。
  老威:啥子进洞房?据我了解,纯粹是上刑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倒爽快、数了票子,把人往那火坑一推就脱手了。许多女娃子当即就被几个人按住手脚,让“新郎”强奸。还有被捆绑,被毒打得通体鳞伤的。你的新婚之夜也是强奸老婆么?
  钱贵宝:强奸老婆?你咋有这种怪想法?当然罗,你是城里人,夜总会、舞厅,甚至车站、码头,都能认识女娃子,如果脸皮薄,出不了众,还可以上官办的婚姻介绍所,在报纸上打征婚广告,这回不行有下一回。乡下就差远了,很多人,一辈子只能在山沟里钻,结婚生孩子,多穷多累,有啥出息?邓小平提倡改革开放,可离县城几百公里的夹皮沟,谁去投资?恐怕本钱都收不回来。连机耕路都不通,鸡肠小道一走大半天。中国还有不少这种地方吧?财神爷请不进去,就得自已走出来,欢迎改革开放。大山里水土好,女娃子不打扮都白里透红,而北方最缺的就是这种水分多的货。那里的光棍太多了,我把这千里姻缘一线牵,两方都找到了归宿。虽然开头不那么温柔,逃跑啦、寻死啦,喊爹叫娘啦,可这一关过了,嫁鸡随鸡,日子也就越过越红火。至于捆啊打啊,农村就这样,汉子不打老婆不算好汉子。除非老了,撵不动了。有一回,我和老婆掰包谷回家,我就想日她。她说来那个了,既使我想日,也要等到天黑。我不干,非要白天日逼,她说累了,死活不准脱裤子。我毛了,就摸根顶门杠要出脱她,她拔腿跳跑,我跟倒撵,她呼地一下子投堰塘自尽。嘿,你猜咋样?她非但没沉下去,反正坐在水头哇哇嚎丧。原来那塘水只能淹到肚皮。我带到北方的女娃子,命都比我老婆好,常言道:“不捆绑不成夫妻嘛。”
  我是在帮国家解决困难,一个地方,光棍多,气候又不好,肯定容易出事,弄些女娃子去,阴阳就调和了。城里的婚姻介绍所还兴收介绍费,我与他们同行,也该收。其实除去车船费,沿途伙食费,鞍前马后跑路费,我也剩不了几个钱。有时,与那边“公司”把价讲好,人去了,男方却变卦,出不起那么多钱,也只有便宜卖,我们从不敢在人家村里闹事。
  老威:四川警方组织了好多次解救被拐卖妇女的行动,群众都拍手称快,想必你已看过电视了吧?
  钱贵宝:当然,你们城头人是拍手称快,山里人就不晓得了。其实这边的女娃子到那边住过一年半载,习惯了,总会想法与家里通消息的,“失踪”只是一种说法罢了。从男方家里逃跑的只是个别人,而多数人是不会同自己的丈夫分开的。
  老威:什么丈夫?没办法律手续,就叫非法同居。
  钱贵宝:民间的规矩,吹吹打打,公开请了客就算夫妻了。
  老威:你是法盲还是装糊涂?
  钱贵宝:乡下人千百年都这样,背太阳过山,和尚的脑壳--无法。有法也用不着。
  老威:这回用着了,你拐卖人口,应该判死吧?
  钱贵宝:我主动坦白,从轻判了无期。
  老威:在狱中学法吗?
  钱贵宝:学。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我情愿多劳动,我祖祖辈辈都劳动人民,懂的是祖宗的家法,至于国家的法,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后来又包产到户,再后来改革开放,经济建设。总之,一个天子一个法,我一个土老坎,恐怕懂不过来劳改几年,天天都要学报纸,我增长了不少知识,也认罪服法。可说我是啥子“社会公害”,我不服气。我给政府增了麻烦,要出动那么多警察和车辆,去偏僻的地方找人,而且找到之后,还要费不少功夫,才能把婆娘从男方家里接出来。我晓得,精灵点的婆娘早就藏了,不会让警察找到,因为回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乡下不比城里,婆娘不比小娃娃,一见亲人,马上抱头痛哭,失散了多年嘛。可婆娘回到大山沟干啥?从晓得你被卖出去,哪怕老光棍骚得裤裆起火,也不会要那烂逼。
  北方比南方野,从电视里都看得出来。前几天晚上,四川台重播了一个打拐节目,那些村,穷得不长一根草,警察的车一开进村头,就被围住了,那些北方棒老二,像从土里拱出来一样多,硬是把婆娘接不走。后来是县委书记、公安局长都来了,鸣了枪,车才开动的。哪个愿意人财两空呢?那可是血汗钱买的媳妇啊。我的眼泪都看出来了,早晓得这么惨,我就不卖人了。我得的是昧心钱。可话说回来,我干这行当也不是一天两天,人人都晓得,为啥子还要饿痨饿虾地接我手上的货?那么多村,那么多乡都不懂法?我又不是在外国卖人。
  我敢打赌,被警察解救出来的农村婆娘,多数还是要跑回婆家,一夜夫妻恩嘛。当然,也有打得太凶,同男方搞不好的,北方这方面风俗太坏,手重,不象四川,小打小闹,不伤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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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2 08: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续)

  老威:别把自己形容得比佛爷还慈悲,你这种营生,历朝历代都属打击对象。不过,今天你能把心里话说出来,也算有了进步。你们这个人贩子集团很兴旺吧?
  钱贵宝:有十几个人,这座牢里关了七、八个,北方的就在当地坐牢。领头的两个已毙了,我是演文戏的,没动过粗,所以排在第四被告。
  老威:你们还强奸被拐骗的妇女?
  钱贵宝:我没有。我还劝过周黑娃,北方人保守,是原装货,出多少血人家都干,一破了处,价钱就垮了下来。可那两个挨刀的,年轻火气旺,睡倒坐倒都想搞。周黑娃长得标致,骗打工妹有一整套,经常是把人家日出感情来,再牵绵羊一般弄到约定地点交货。
  老威:你们不光是在农村作案吧?
  钱贵宝:现在的农村地少人多,况且种地不来钱,所以外出打工的特别多。有一年春节后,我在成都火车站整整打一个星期的野铺,还没弄到票。我一见人山人海就来劲儿,这是钱哪,南来北往的,又都准备到外地,前途说不准,心里都空捞捞,所以,这种场合,一旦出现一个啥都晓得的热心肠,大家都抢着向你问这问那。看准了,想骗就骗,你吹屁股拉金子,也有人信。
  老威:罪过罪过,你骗这些可怜的人!
  钱贵宝:我也哄过大学生,还哄过一位研究生。
  老威:就凭你这张老脸?
  钱贵宝:不错,我天生老成,遇见这些知识分子,绝不能说招工啦,经商啦,社队企业家之类,那样,三言两语就识破了。我啥都不装,我是农民。但是我们那里条件不错,有花果山,有水帘洞,有原始森林,完全是没被开发出来的世外桃园。吹农村的物产丰富增是我的本行,凭我这条舌头,不怕这些读死书的女娃子不动心。然后,我才向她们虚心求教,表示我们那世外桃园缺的就是知识,是人才。我曾邀请那个研究生一起在天水下火车,去参观考察,有了第一印象后,回去好给我们引进些人才。我们一律高薪聘并请来去自由。
  无论是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就是博士,也会被我的诚心打动。可惜,这种文化高的婆娘,闹的花样也多,有个女娃子被压在地窖里一个月,也不屈服。
  老威:如果我是法官,我就先割你的舌头。
  钱贵宝:该割,该割。我哄人哄成习惯了,但愿坐牢能戒掉这种毒瘾。
  老威:你们的团伙有女骗子么?
  钱贵宝:你说放飞鸽?那是前几年,现在行不通了。“鸽子”放入男方,过一段时间能逃回来算没事,万一没逃出来,或者被发现了,漏子就捅大了,弄不好会出人命。放飞鸽那些人已经激起公愤,我们要做,就正正经经地做。有信誉才有钱赚,出了事,人家才会掩护你。
  老威:谁掩护你了?
  钱贵宝:当然不能说。况且,我犯罪,我坐牢,与别人没关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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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31 08:07:01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中国底层访谈录》之三:居委会主任米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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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缘起
  金光村是成都市最老的贫民窟之一,由于地盘偏狭,位于城建死角,所以至今没有折迁响动。我曾随母亲回去了几次,旧屋和旧邻都还在,我在这儿渡过了整个少年时期。
  73岁的米主任是少年老威心中响当当的人物,虽时过境迁,但昔日雄姿犹存。当我在桌边整理这篇文字时,那个时代的马车轰隆隆地从脑海中碾过。
  车辙碾得再深,终有一天,还是会被时间的尘土湮灭。可米主任这一代毕竟是存在过的,并构成一个社会最初的基础。
  请世纪之交的健忘的读者记住这次访谈的日期——1996年11月4日下午2点。
  
  老威:我找居委会的米主任。
  米大喜:老的还是小的?
  老威:老米主任。
  米大喜:我就是,不过已退居二线了,今天是暂时在这儿替女儿执班。请问同志您贵姓?您的单位介绍信和有效身份证件呢?
  老威:我不联系工作,我是二幢廖老师家的二毛。
  米大喜:二毛?!长变了长变了,认不出来了。这些年,你在哪儿发财?咋不回老街坊打一头?你们家的房子可是好久没人住,房管局下来调查几盘了。
  老威:我妈每个月都按时交房租。我家地势低,墙角浸水,啥都发霉了,没法住人。
  米大喜:你妈绝对高傲,不与居民上打照面,你这做儿子的,也该常联系。
  老威:我是想常联系,可这一带下点雨,就同水牢差不多。今天我拐了无数道弯,人都转晕了,才找到居委会。我记得原来的居委会在正街上,好风光哟,您老人家每天早晨都在门口举行挂旗仪式。
  米大喜:你不愧文人,一翻就是老皇历。我刚当居委会主任才40多岁,因工伤右手残了,就从齿轮厂病退到街道。当时想不通,因为60年代,工人阶级是最吃香的,可转眼之间,人废了,还与东家长西家短的婆婆大娘们为伍。各级领导都来做工作,还把我选为区人大代表。你说的米家大院,就是派出所的汪所长和我们一起去征用的。原来住了个大资本家,开纱厂的,几个儿女都跑海外去了,就剩两个老的,乡土观念重,不愿背井离乡。公私合营后,他的厂子归国家,有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他就没事可干,整日闲赋在家了。65年下半年,虽然文革还没正式开张,但火药味已闻得见了,所以我们一去,老家伙就晓得咋回事,马上顺水推舟说他解放前剥削工人弟兄,罪孽深重,经过这十几年的阶级斗争教育,已脱胎换骨,洗心革面,早就想把这座祖传的剥削阶级的袱袄卸下来,奉献给国家,只苦于一旦奉献了,就要露宿街头。汪所长倒爽快,马上开了证明,叫人拿到房管所,给老俩口换了当街一间九平方米的屋。
  老威:你们这是违法。
  米大喜:那个时代,革命就是最高的法。再说,两个老人住那么一座十来间屋的大宅院,整天也提心吊胆的。周围全是贫民,平均每人的住房面积才几平方,就你资本家特殊,真不怕闹鬼?真不怕被群众的口水淹死?告诉你,把资本家的大院改成居委会,是全体人民都赞成的好事,要不,文革闹起来,造反派不一把火烧了才怪。
  老威:后来呢?
  米大喜:后来街道也造反了,居委会又改作某某派的临时军部,直到68年省革筹成立,张梁刘张当了政,市面上才初步有了点秩序。接着又是红卫兵上山下乡,所有的组织逐步解散,居委会又开始办公。
  老威:办公?居委会是政府?
  米大喜:居委会是政府的基层群众组织,算是最低的一级吧。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才是正儿八经的政府机构,具体管我们这段的只有一个户藉警,而办事处经常与我们打交道的是群工科。
  老威:你领工资么?
  米大喜:能领一点固定的补助,叫不叫“工资”?至今没个说法。我是共产党员,区人大代表,能计较报酬么?这芝麻官是世界上最累的活儿,党的各项方针政策都要通过这儿向下传达,群众有啥反映,也要通过这儿向上汇报,当然啦,各个时期的重点是不同的。我们这段,鸡鸣狗盗之徒多如牛毛,如果没有居委会这级组织配合政府进行整治,早翻天了。
  老威:米主任,您还没说居委会是如何搬出朱家大院的。
  米大喜:老头的两个儿子从美国回来了,不愧是洋教授,很会说话。他们一进屋先鞠三个躬,感谢党和国家,以及街道的人民群众按政策替他家照看房产,说本应付清这些年的看家费,但考虑到居委会同志们的无产阶级觉悟高,金钱反而会损害大家的感情和形象,所以,特送“海内一家,叶落归根”的锦旗一面。
  老威:这么说,他们要回来为国效力?
  米大喜:你信他这套资产阶级的鬼话。我们前脚搬,他们后脚就开始拍卖房产。那是1985年,国家还没开放到这种无法收拾的田地,大伙基本都靠工资,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特别有钱的人,所以,那院子没人要。你猜他咋办?他回过头找政府,喊出30万的天价要卖给政府,歹毒啊。换了毛主席时代,群众个个都会站出来扇他嘴巴,可现在风向转了,资本家吃香,资本家兼有海外关系的洋教授更是香上加香。政府仁慈,想借此安抚海外游子受创伤的心灵,吸引他们回来参加四个现代化,然而,这种人已被美帝国主义彻底俘虏了,拿了钱,马上走人,还说自己的家产已脏得象垃圾场。
  老威:现在那种规模的宅院得卖200万吧?
  米大喜:拆了。太可惜。我不是为院子可惜,我是为政府的钱可惜,当时的30万现在值多少?建10所希望小学也用不完。前面那条街正处在干道上,全拆了。这儿是死角,开发商来看了,地盘窄,又不当街又不当路,而且是穷人窝,没啥赚头。唉,拆迁全凭运气,有运气的都迁了,迁不了的,哪怕到了世界末日也迁不走。很多人不明事理,按多年习惯,啥事都找居委会。我们又变不出房子来。
  老威:您老人家是群众的主心骨。
  米大喜:哪个又是我的主心骨呢?
  老威:您可不能悲观,现在虽说不讲阶级斗争了,但外来人口多,形势复杂,缺了您这一角儿,派出所和街道办的人下来,都两眼一抹黑,他们找谁了解情况?您就是政府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啊。那家聚赌,那家租房,那家来人没报临时户口,那家非法同居,您都一清二楚嘛。记得小时候,街坊上的二流子都特别怕您,因为公安局要送谁去劳教,也得征求您的意见。
  米大喜:现在也要征求我的意见,不过商品经济,大多数还是罚款。前一晌,我女儿领着派出所的同志挨家挨户查《暂住证》,抓了十几个来历不明的人,都送城郊的多宝寺收容所了。按他们的罪,送劳教绰绰有余,但都只关了几天,只要有人替交罚金,就放。
  老威:他们犯了啥子罪?
  米大喜:聚赌、嫖宿、看黄碟、不办《暂住证》或《暂住证》到期不续签。
  老威:这好象不是罪吧?这叫生活作风有问题。
  米大喜:你的脑壳才有问题。过去,莫说这样明目张胆地看黄碟、嫖宿,就是偷看手抄本也够劳教资格。你家隔壁的西皮娃,传播《少女之心》被人捡举,我领派出所去查抄,人脏俱获。于是挂黑牌,游街示众,还送劳教三年。罪名就是“传抄《少女之心》犯”。
  老威:都是邻居,您何必断送人家的前程呢?
  米大喜:好人坏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以前有部朝鲜电影叫《看不见的战线》,我连看了几遍,感触很深。就由居委会出钱,把联防队员、积极分子、义务交通员和居民小组长都请到电影院受教育,我也在看不见的战线上,唯一的法宝当然只有依靠群众,80年代以前虽挨家挨户查户口,在查之前,都由居委会到派出所反映敌情,因此表面上是普查,暗地里早有重点可疑对象。
  老威:75年,我舅舅刚作为最后一批战犯特赦回来,就被您老人家查过,弄到派出所去泡过一夜。
  米大喜:你舅舅是国民党,行迹可疑,容易引起误会。不过,几十年了,让我撞上的误会就这么一次。唉,过去的事了,而现在,打击犯罪的力度要大得多,一年要来好几次拉网清剿,公安、武警在全区、全市统一行动,连派出所也只起配合作用,居委会呢,也跟着跑,但同过去相比,只算得上敲边鼓。
  老威:这样好不好?
  米大喜:倒是痛快,可这样一来,群众的积极性就挫伤了。
  老威:现在不是打人民战争的年代,依法治国,群众靠不住。当然你们这代人除外。
  米大喜:二毛同志,你咋能站到群众的对立面呢?
  老威:我不站到群众的对立面,今天就不来找您了。这块地盘,过去是成都市无业人员最集中的地方,而今,这里除了小商小贩就是小偷小摸。我们的老屋被撬了好几回,没损失啥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几瓶老酒,一台冰箱,一台破电视机。我没报案,掉这么点东西就报案,会笑掉人的大牙。米主任,您明白是咋回事,前天猫毛俩兄弟打架,老二捅了老大一刀,幸好没出人命,也私了,没报案。这地盘,就这么个传统,您不会不晓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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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31 08:07:42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续)

  米大喜:我晓得,要相信政府有魄力解决治安问题。唉,你着急,政府比你还急。去年夏天由居委会出头,在这门口开了个茶馆,天天爆满。我原先设想,形势变了,过去那种通过喇叭吼一声,大家就端个小板凳来开会的作法行不通了,开个茶馆,你不通知他自己就来。我们利用这个场所,既卖了茶水,又宣传了党的政策,还可解决几个闲杂人员的就业问题。一举几得。那晓得,莫说在茶馆里读文件,就是读报纸也没人听。不但不听,还要起哄。我女儿劝我灵活点,报纸没人听,就改打川剧围鼓,这是传统文化,弘扬忠孝仁义和社会主义并不冲突。这一来,老年人欢迎,年轻人捣乱,夜里一开场,就有人告到电视台,要求派记者来采访“噪音污染”。众口难调,我这个居委会主任也没主意。嘿,你没主意,群众自己有主意,打麻将,一摆就是六、七桌,还闹桌子不够。于是大伙也不请示你了,就各从各的家里抬桌子板凳,一会儿就摆了一坝,还拐弯,又有人过来接电线,牵电灯,这叫啥话,居委会变成大众赌场了。还有人建议我按桌子收钱,说:“茶喝不喝没关系,只要有麻将打就行了。”
  老威:这叫财神爷进门,你拦都拦不住。
  米大喜:我一个受党多年培养的干部,咋能把大家引向邪途呢?
  老威:麻将也叫邪途?那成都市全体人民都入邪途了。没有一家茶馆不赌。
  米大喜:不少人赖在茶馆打通宵麻将,赢了就吃喝嫖耍,输了就偷鸡摸狗。我后悔,想关门大吉也来不及了,连女儿也劝我听之任之。然而,我是居委会主任,我要为这段的治安负责。有一回,五幢的驼背打麻将输了一万多,疯了,回去就喝滴滴畏,幸好他老婆发现得早。事已至此,我只好主动到派出所投案,报警抓赌,等于自己封自己的门。很多人都在背底里咒我骂我,因为这件事,我辞职了,派出所决定,由我女儿接任。
  老威:好象还是您说了算。
  米大喜:我女儿50出头,气功啦秧歌啦,专追热门,她的性格更适合与群众打成一片。
  老威:茶馆垮了,您又如何开展工作?
  米大喜:我让人在房顶安了一个高音喇叭,早、中、晚广播三次,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本来这是居委会坚持了几十年的做法,过去,居民家里没电视,个人也没订报的习惯,所以,这广播还挺受欢迎。80年代以前,我手下有专职的播音员,平时读文件和报纸,还播放音乐。搞得和中央台差不多,有时就干脆转播中央台的节目,偶尔也有街道新闻。可后来,电视渐渐普及,这广播就有点跟不上形势。
  老威:让我看看您的广播室。
  米大喜:就在那旮旯里,让我把电灯扯燃,否则黑咕弄冬,你摸不清楚。公家的电,能节约就节约。
  老威:这么黑,平常咋办公嘛。
  米大喜:我的办公桌在门口,闲人也没必要朝里面打望。
  老威:嘿,完全有必要。灯亮了,这四壁上的荣誉才显得辉煌!这么多锦旗奖状!几面墙都挂不下了。哦,马恩列斯毛的大照!我记得小时候就有?
  米大喜:居委会搬了三盘家,房子越搬越小,锦旗和奖状,还有大半柜子,挂不出来,特别委屈的是这五张领袖像,并排挤不下,转角又不好看,只得边角压边角。这是60年代我刚下街道时买的,纸张和印刷都特别巴适,以后的领袖像,质量就要差些,颜色也淡。
  老威:看上去的确古香古色。
  米大喜:30多年了。
  老威:算文物了。可惜太挤了,这面墙宽,咋不把伟人请过来?
  米大喜:供领袖像是有规矩的,只能在进门的正面。
  老威:哪就错开一点嘛。
  米大喜:你以为是贴明星照?上下左右歪着倒着都没关系?马恩列斯毛都一样伟大,只能在一条水平线上。否则会犯错误。
  老威:米主任,您令我太怀旧了。这是一个博物馆,时间在里面完全停顿了,我还会抽空来,一面一面地读墙上的锦旗。
  米大喜:毛主席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只可惜,这些荣誉没有传人了。居委会的工作也越来越难开展。你看,这是带话筒的收录机,这套调音设备,还是80年评先进居委会时得的奖,由区委书记亲自颁发的。现在没有年轻人愿意干这个,只好由几个老年人轮流担任播音员。眼花口吃,经常出错。从前,光读报纸、文件就要三个小时,而今,时间只有缩短,早晨6点半到7点半,中午12点到1点,晚上8点到9点。除了阅读和播放音乐,还有天气预报,以及个人口头发表的观点。
  老威:啥观点?
  米大喜:比如早晨播完开场的《东方红》(有时是《春天的故事》),就是提醒上班的同志,交通拥挤,骑车、走路注意安全;早饭不能马虎,防止低血糖;退休老人不能贪睡,起床的注意事项;下岗的青年同志要勤劳,莫自暴自弃。中午转播中央电视台的国内外新闻;晚上要发安民告示,提醒关门窗、关煤气、防火防盗、早睡早起;不要聚众赌博,注意陌生人。还要播火警、匪警、障碍台的电话号码,有时还播性卫生知识,老年人起夜注意要点。
  老威:真是社会主义温暖的大家庭。
  米大喜:一进这间屋,处在荣誉之间,就觉得自己又在焕发青春。虽然许多青年同志不理解,找上门提意见,说高音喇叭是噪音,骚扰居民。我反驳说,这也叫骚扰?那卡拉OK、黄色舞会、通宵达旦的滥酒划拳叫不叫骚扰?你多听听我的广播,多了解了解国家的经济、政治形势,心灵就净化了,档次就提高了,就有追求了。电视台来采访,也被我说服。开玩笑,我是长期做基层群众工作的人,党和国家的精神就是通过我们这类人深入到千家万户的。
  老威:人心不古。想起居委会当年的风光,真令我感慨。
  米大喜:我知足了,现在没几家居委会在正常运转,一般都是把办公地点腾出来开麻将馆。
  老威:据说您这会址也是临时的?
  米大喜:已经“临时”了十多年。房主陈银在你小时候就疯了,有一次,他把煤油炉子点燃,放在他爸的床下;还有一次,他把他爸卡得翻白眼。总之,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的老子。陈老汉被折磨死后,陈银没人管,到处追女娃子。于是由居委会出面,将他送进精神病院。这样,我们临时代管他的房产。
  老威:疯子回家了咋办?
  米大喜:五花大绑又送回去,医院才是他真正的家。
  老威:病好了也送回去?
  米大喜:送回去,总比流落街头强。
  老威:万一这一带拆迁了呢?
  米大喜:就把疯子的户头换成居委会。作为集体的遗产,它永远属于全体居民。
  老威:它永远属于以您为核心的全体居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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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4 03: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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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6 07: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中国底层访谈录》之四:酒鬼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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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高马属狗,生于1958年,在北京一家著名报纸当了多年编辑。他嗜酒如命,曾喝遍天下无敌手,真不晓得他的编辑是怎么当的。

更令人想不通的是,高马还是诗人,出色的翻译家,虽然满脸浮肿,烂得象一堆酒糟,左看右看都不象有文化的人。

他已离过三次婚了,第四位夫人在我采访他时,就坐在旁边,她一再开玩笑说要对我的采访记进行审查,象我和高马的领导同志。

高马早不耐烦了,他一再伸懒腰,舒展着一身肥肉,为中午的酒宴做准备。时为1994年10月3日,在和平里附近的一个公园。
  
  老威:你已经毁了三次约了,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你。你到底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高马:我们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你采访我什么呢?我已经好些年不写字了。

老威:你撒谎,前几天我还在一本杂志里见过你翻译的希腊诗歌,赛菲里斯的《桑托林》:“假如可以/你就回到幽暗的大海吧/忘记笛声,忘记赤裸的双脚/在你和他人的睡梦中踩踏/沉沦的,生命的声音;//假如可以/你就在你最后的贝壳上写下/日期、姓名和地点吧/然后再抛回大海之中……”

高马:你的记忆力还是这么好?很危险,老兄,很危险。这是个不需要记忆的时代,一个人出车祸死了,脑浆涂满的轮胎依旧要在道路上滚动。文化大革命,红色大海洋,集体的狂欢突然之间沦为集体的痛苦。痛苦吗?痛苦是为欢乐所付的门票,记忆是为遗忘所付的门票。列宁同志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背叛了,又他妈的怎样?当然不能怎样,谁能把醉鬼怎样?我说到哪儿去了?你看我这脑子,注意力无法集中。我上午不喝酒,脑筋就不转,或者转也白转,你看见我皱着眉头,以为我在挺深沉地思考问题,其实我在睁着眼睛睡觉。

老威:你刚才还在编发新闻呢。

高马:工作是一种本能,闭眼也能干,我编了十八年,报纸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这边领导视察、讲话,那边特大车祸,家属要讨个公道,其实这种公道死者不需要,左边鲜花和儿童,过节呢,下边,脱毛霜广告。11点半下班,中午喝啤酒,边喝边做私活,效率很高,脑筋象生锈的机器开转了,开始头有点疼,咔咔响,后来喝通了,第一泡尿出来,整个身心都舒畅了,接着越来越舒畅,半个钟头一泡尿,肠子好象是直的。有人说,醉鬼没心没肺,对,我越喝越没心没肺,腰以上全没有。一张漏斗嘴巴直通尿道。你说我译过诗?现在我想起我译过诗,好象和排泻有关。我忍着一泡尿,偏不拉,这时就会本能地亲近大海,向大海撒尿太舒畅……我接着喝,直到受不了直冲厕所,这下诗的感觉没有了。我一下午要喝十几瓶,你算算一个月酒钱多少?

老威:相当于你的工资吧。

高马:你太小看我了。晚饭我还接着喝呢。白的,二锅头,一瓶半到两瓶,有一口没一口,直到半夜。有朋友陪着喝当然好。80年代,家里有许多过路客,吹拉弹唱挺高兴,开会的时候,大伙一块醉,摔跤一般抱在一块,躺在街心说悄悄话,什么永不分开。谁拉我回家我就同他急,一个狗钻裆,撞到树上,又弹回来。星星长毛了,这是诗人马松的句子,“我的毛醉了!"腋毛还是阴毛?还是月亮抖下来的寒毛?他妈为什么不在80年代被汽车碾死?我在80年代醉的最后一场酒是在和平里,与一个当兵的,大冷天,喝着喝着就开始扒衣服。你知道醉鬼与醉鬼之间就这样。我埋怨他坐得太远,其实他就在我的旁边;后来我又问他的鼻子在哪儿?他摸着我的鼻子说在这儿,我说不是,这个鼻子不是那个鼻子。他火了,扇了我一耳光,我倒在地上,看见那玻璃窗一晃一晃地扇耳光,就撑起来要去打它。当兵的说,有种的脱衣裳练,我就脱衣裳,当兵的说,有种的脱裤子练,我就脱裤子,后来我们都哭了。再后来,我的酒友纷纷戒酒,成家立业,变体面人啦。一晃八年过去,我还在喝,常常一个人喝,鬼都不上门。

老威:你也结过婚。

  高马:结过三次。第一次醉了,抱错了人,恰好被我原配夫人撞见,完蛋了。第二次又抱错了人,我的次配夫人说,你哪是酒鬼,纯粹是个花鬼,你连亲了谁的嘴也不明白?我说那是酒杯呢,她说去和酒杯睡觉吧,又完蛋了。第三次,是我老婆抱错了人,她以为我醉了不知道,就跟一个男的出去了,我趴在窗台上,看见他们手挽手在雪中散步,真够浪漫。我追出去,头碰了电线杆。我不省人事,差点没冻死。我醒过来,却躺在床上。我冲守在一边的老婆咆哮:“肯定是你的野男人把我弄进屋的!"我老婆答:“哪有男人?是我把你拖进来的。”我气疯了:“你撒谎!我明明看见!"我老婆答:“什么明明看见?你一个酒鬼能看见啥?"
我挥起拳头:“看见风流鬼!你骨瘦如材,岂能弄得动我这大块头?"我老婆答:“早知如此,我就不管你。”我的拳头挥到她身上:“这是我的遗产,分给你这骚婆娘!"这么一来,祸闯大了。

老威:你这种东西,结什么婚。

高马:我早有这种自知之明就好了。年轻时真好色,醉了也能干,后来就淘空了,瞪着眼看,干不了,酒令人阳萎,现在想起来,老婆即使有外遇,也没错。醉鬼有什么自尊?她偏偏同我这种人计较,转身进书房了。我继续狂喝,他妈的,但越喝越感到冷,酒里有股血腥味!酒变红了,整个屋子酒杯一般晃着响。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听见鸡叫又走了两步。我感到奇怪,五年没听见鸡叫啦,饲养场的肉鸡,三个月就肥了,不会叫。会叫的鸡让时光倒流。我推开了书房门,嗅到一股比酒更浓烈的酒精味,我恍惚记起我老婆是外科大夫。又灌了一大口,我明白,就几步之遥,但我永远走不到我老婆那儿去,钢丝床太远了,我进一步,床退一步。我老婆在床头,不,在船头,穿着白大褂,要离去了,她将融入白色,融入一座大医院。我感觉到,血在白床单下面无声地淌。

老威:我听说过,你老婆在大腿上划了一刀,血嘀嗒嘀嗒流了两小时。

高马:嘀嗒嘀嗒,象钟表一样。我醉得太厉害,居然救不了她。结啥婚,作孽呀。她的葬礼弄了三天,人潮水般涌来,亲属、朋友,还有她治好的病人。她是个好医生,以前我一点不知道,这么多人需要她。我没喝酒时,少不了挨骂。但是我病了心慌、肚子疼得要命。不行,我这辈子交给酒呢。

  老威:老婆都死了还喝?
高马:老婆不是我喝死的,是自杀的。当然,你说我借酒杀人也可以。唉,这现实太丑恶了。幸好时间不会停滞在某一悲惨时期。我再也不结婚了,孤独吧,麻痹吧,如此而已。

老威:什么“如此而已”?凭《国际歌》,无产者能找到自己的同志,你凭酒味还不能找到自己的酒友?

高马:还没喝你就说酒话了,我的酒同志都是阶级性或季节性的,哪能天天陪着喝?现在快12点了吧?我们边喝边聊,你看我这肚子,象一口缸,你相不相信,你这种不好这壶的人,我一个屁就把你醉倒了。开个酒厂吧,老威,我给你看大门,做广告,将来呜呼了,请你把我的遗体剁了装缸,埋地窖发酵十年,自然是天下最美的酒。

老威:转眼之间,你三瓶就下肚了?

高马:我一般要喝五瓶,才会撒第一泡尿,你摸我这肚子,很实在,里面象绷着弹簧,现在我有点醉意,等出了尿,我反而不醉,越喝越不醉。

老威:我可是越喝越难受,幸好不是白酒,要不早吐了。

高马:喝酒有两关,第一是肠胃,第二是心理,这是相互作用的。本身酒量好,就占了先天优势,如果人逢喜事,哈哈笑几回,酒量还会上涨许多。你喝了两瓶半就想吐?这可太不够意思了。一定是见了我心情压抑,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老威:我几乎不喝酒,我们好几年不见面,所以“舍命陪君子”嘛。

高马:我不是君子,我是高阳酒徒。

老威:怎么又扯上西汉的郦食其了?我又没让你做刘邦的食客。

高马:跟你这种现实主义者,耍不出理想主义的酒疯,饮酒要互相凑趣才够劲,你一杯,我一杯,猜拳行令说醒酒笑话。汉高祖刘邦是个酒徒,所以才会让郦食其在门外走来走去地骂街,没砍他的脑袋,反而奉为上宾,这种事在历史上太多了。老威你呀,这几年尽学些没用的东西,“人文精神”啦,“反殖民化”啦,“本土”啦,“中年”啦。跟酒没多大关系,中国历史是被酒泡出来的,因此也跟历史没多大关系,既然跟历史没关系,跟现实就更没关系啦,因为从我们身边淌走的每一秒钟,都是历史,远一点,近一点,不是我们说了算,是天上的大醉鬼说了算。我们是他老人家的亡国奴。

老威:那什么跟现实有关系呢?

高马:酒。

老威:不行,那是你的生存方式,放到我这儿就不灵了。实话说,89年我在海南岛,醉了一次,人事不醒地横在大街,连大货车在我面前急刹也不知道。差点就血溅海口了。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行人见着这堆死肉,纷纷掩鼻饶行。从这以后,我发誓再不沾酒了。

高马:你当时灌了多少?

老威:就七、八两白酒吧。

高马:这么点就成死肉了?一定有事,你这人不会凭白无故灌这么多。

老威:我姐姐刚遭车祸去世不久,我就下海南,岛上人很多很乱,找不到工作,我反而惹了一大堆麻烦。那时,岛上挤满外乡人,都莫名地兴奋、狂躁。

  高马:我猜中了吧?一般中国人都这样,遇高兴的事喝,遇不高兴的事更要喝。好象酒不是致幻饮料;而是一种发泄对象,象男人对女人,需要时就想起来,射了就完事。自己把自己当畜牲。你别打插,我胡乱说呢。女人与酒谁更可爱?我说,都可爱。你要懂得爱,爱酒或女人更胜于自己。当然,女人不这么看,她们恨酒,与酒较劲,争夺男人,她们认为男人呕吐、胡闹,死猪一样睡在垃圾里不好看,女人重视外表,酒鬼很丢面子。丢了面子可以再捡回来嘛,她们不这样看,因此她们看不透酒鬼温柔的内心,一团烂泥,还要让他说“我爱你”么?
你们四川的老杨,评论家,知道吧,他也贪杯。并且越喝话越多,他想离婚,想了20多年,女儿都20多岁了,但就是离不了。离不了贪杯也是一种活法,精神就升华了嘛。升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就成柏拉图。柏拉图是我知道的世界上最早的阳萎者。刀不磨要生锈,老杨肯定出问题啦,他的日常生活是,一苦闷就喝酒,喝了酒就骂人,骂累了就睡觉,其它时间才是读《圣经》和写充满尊严的道德文章。他的酒龄与我差不多,区别只是酒使他发泄,发泄了灵魂上的有毒物质,身体才会健康、有活力。自杀丧命的女诗人普拉斯说:“我吞吃男人像吞吃空气。”那对于老杨,吞吃酒精象吞吃女人,每一口都咬牙切齿。我没有这么多不平衡,至始至终,喝酒就是喝酒,这样,人也纯粹得同高梁酒一样透明。这么透明的柔情的液体竟会放翻一个个彪形大汉,使之露出爬虫本色,这不是老子《道德经》的含意么?

老威:《道德经》里赞美婴儿,将其同水的特性相提并论,这只是一种自然属性而已,婴儿没有母亲不行,母亲就代表一种社会属性。

  高马:你说错了,母爱也是一种自然属性,婴儿哇哇大哭,母亲把乳房塞给他。婴儿能够吸引所有人去爱,因为任何监护他的人,都有权为他的将来设计蓝图。我一旦醉了,也同婴儿一样,任何比我清醒人,都有权把我抬走,以免阻塞交通。不过,我比婴儿气力大,我心里完全明白,但我管不住自己的行为。有一回在酒吧,喝到半夜,我付给三陪小姐五百元,准备回家,可那小姐看我摇摇晃晃两眼发直,硬说我只付了三百元,气得我劈头就是一巴掌,她才不吭声了。骗得了谁。还有一回,我光着屁股在街上跑,遇上一个小馆子,就坐进去,嚷着要继续喝,把所有的女顾客全吓逃了。服务员也躲着不敢出来上菜。老板只好亲自出马,劝我穿裤子,我摸了摸身上,真光着。就叫他爸爸。老板说:“疯子,我一不报警,二不打人,因为我是你的街坊王老三。我下岗快两年了,好不容易攒钱开了个饭馆,今天才开张。
既然你这么照顾我,我也不做生意了,就陪你一醉方休好不好?"我回答好,我付酒钱。谁知没喝到两盅,我爸拎着裤子撵进来,老人家70多岁,气得浑身哆嗦,我只好乖乖地穿上裤子,我爸还揪我的耳朵,嘿,40多岁了,还被揪耳朵,太过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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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6 07:34:49 | 显示全部楼层

RE: 《中国底层访谈录》

(续)
老威:你没觉得丢人?

高马:你太看重社会形象了,又不是政治家。“醉了一次就不再喝了”--这语气挺象个大人物。时代不同了,风气变了,每个人都在强调独立性,连幼儿园小朋友都以我为中心,所谓多元化社会也不是独生子女的社会。按照现在流行的行话,每个人都应该寻求适合自己的定位,即社会角色。我的定位是酒鬼。

老威:你是报纸编辑。还是翻译家。

高马:这些都是一个酒鬼的保障。自由的保障,随便脱裤子,回到童年的保障。我的先天酒量是爸爸培养的,一岁的时候,他就喜欢把我放在膝盖上,自己喝一口,再用筷子头蘸一点让我沾,这样,我逐渐成为与众不同的孩子。

老威:你这样“与众不同”,还能在报社呆下去吗?

高马:现在又不是毛泽东时代,一看家庭出身,二看政治表现。我的业务能力过得去,没有因醉误事。另外,我从不在金钱上与人计较,什么工资、奖金、提成、稿费,任何人都可以比我拿得多,我这个优点比所有优点都强。还有,单位领导请客,有我护驾,免受多少罪。实话告诉你,我人缘好着呢,光屁股在街上跑也成了善意的玩笑。我唯一碰不得的伤疤就是婚姻--酒与女人真的势同水火。我夹在中间,充当调解人。现在,我偶尔也打打野食,但家伙不行了,酒一过量,就有点挺而不坚。

老威:你号称喝遍天下无敌手,你最喜欢的酒是什么牌子?

高马:对于酒鬼,什么酒都能喝,一般过得去就行了,很少在意牌子。家里有常年泡的老酒,好几坛,活蛇、猪板油、拐枣都能泡酒。名酒如五粮液、茅台、竹叶青、汾酒、泸州老窖当然滋润,但价钱昂贵,一年品不了几次。其实这些酒,包括一些几百元一瓶的洋酒,适合酒仙、酒圣一类的人物在场面上喝,我是酒鬼,有喝的就满意。如果你一定要我选酒牌子,就好比让嫖客选妓女,让家庭妇女逛超市,琳琅满目。不过,自然发酵的酒感觉总要醇些,而勾兑的酒要来得猛些。当然,并不是每个人的感觉都这样。几年前,四川一帮下海经商的诗人闹着要造一条载满酒的轮船,从重庆沿江直下,直抵出海口。他们取名叫“梦之船”,并选浪漫老诗人孙静轩做船长。孙静轩同四川各大酒厂关系特别好,据说他能拉到钱,赞助长达一个月的大吃大喝大吹大擂。当然在酒足饭饱之余,上了“梦之船”的众酒仙还要重评中国十大名酒,发动新一轮的广告攻势,把老字号的十大名酒给打下去。

老威:这种文人阴谋永远得不了逞。

高马:“梦之船”就是做梦而已,不过这是最对我胃口的梦。

老威:顺便问一句,你喝酒还吃饭么?

  高马:我早忘记米的形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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