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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村:
寄你一篇《城市工厂废墟里的幽灵》,今年一月份写的,和另一篇早就给你的《幽灵记》可以放在一起读(写于差不多的时间)。“幽灵”一词,来源于《哈姆雷特》、马克思、齐泽克,既是意象,也是概念。
两篇文章的讨论对象相似,都是“旧建筑之再利用”,和目前流行的左翼文化批评的套路与“行话”不同,他们试图证明这不过是一种“虚假的文化形象生产”,一种“新意识形态”对“真实”和“记忆”的摧毁,(见去年《上海文学》第十期王晓明主持的一组分析“新天地”的文章);我的兴趣则在于表明:建筑之躯体是如何与腐蚀性的时间进程一道,在当前现象世界中通过它的一系列时髦化身传递出混杂的新美学信息;而不在意“保护”和“新旧之辩”一类平庸议题。
不论是苏州河边上的工厂仓库还是旧城区里的老民居,建筑既有“生命”,那也必有“死亡”。本雅明有一句话给我震撼很大(这句话好像来自他的《德国悲剧的起源》,他年轻时写的博士论文,居然没通过!可见德国学院审批制度之厉害!我们这里博士论文想来很容易写),他说:从死亡的角度看,生命不过是死尸的生产。
我不知道为什么“文化批评”在一些年轻学子那里会变成一种乏味的宣教,而且是一种夹生的,缺乏阅读趣味和毫无学术新意的宣教。如果我是他们,这样的文章我根本拿不出来;如果我是他们的老师,我一定会批一个“不及格”(想想本雅明的遭遇)!哦,你该要说我“捞过界”了,对不起!
吴亮
又:
那组讨论“新天地”的文章中最后一篇最后一节,点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在近年关于城市动迁纠纷的新闻报道中屡有涉及),只是没有把话说透;文中问道:重要的“在于什么力量无视原住民的权利,这样随心地来规划人们的生存空间”,“什么力量”?文中除了泛泛的提到“权力”一词,并没有回答这“权力”的具体所指。那么我来回答:是所谓社会主义国有化的强制力量,它对住房私有权的蚕食和剥夺在五十年代就已大致完成;所以,当资本再次进入之后,它只要和现有的“所有权者”即当地政府“合谋”即可,此中“合法性”不言而喻。如欲探讨该“合法性”的“非正义性”及历史根源,则是另一个题目。
我不满之处在于,既为理论表述,在关键点绝不能含糊其辞,如有畏惧,干脆换个题目。早在七十年代初读到的马克思的一句话至今让我受益: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
吴亮
城市工厂废墟里的幽灵
吴 亮
因为城市疆域的扩张、道路改建和交通的急剧拥堵,人们已经不可能凭着手里的地图在短短的几天中遍访那些至今仍然遗落在本城的工厂旧址和工厂废墟。那些鲜为人知的僻远马路和号码,那些将要从视野中完全消逝的建筑轮廓线,那些安静空敞的仓库,被废弃的塔吊,巨兽肚子般的车间以及在夕阳照耀下的钢梁和道轨——它们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座因工业而兴起的城市最终抛弃了工业,各种各样的服务业应运而生。现在,那些工业时代留下的残骸,还静静的分布在本城那条著名河流的沿岸,散落在本城的边缘甚至混杂在本城的居民区中。人们可以沿着媒体所指示的路线,新闻报道和摄像机镜头,通过叙事和影像去寻访这些城市工厂留下的躯壳,却没有人能看到在其中游荡的幽灵——人们发现:有一些新的角色,替代了幽灵的位置,它们是今日后工业城市的文化洐生物。这种文化洐生物乃是一种虚拟的、造梦的、享乐主义的服务制造业,它划出了城市中的新边界,在曾经象征着机器工业时代的笨重、噪声、尘雾、肮脏和污染的工厂躯壳中,创造性地搭建出一片全新的工作区域和时尚生活空间。这种对舞台旧布景和遗留下的无用道具的翻转性使用,使那些本已阒无人声的工厂剧院突然重获生机,成为吸引人们喜新厌旧的眼睛的新焦点。
后工业城市的文化趣味包含着善变性、混合性和奇异性。对工厂遗址和工厂废墟的保护性再利用,正好满足了上述三种风格特征。后工业时代的美学是一种拼贴的,或此或彼的,充满时间差异的和多种空间并置的美学,它善于利用一切现存之物,善于阐释和重新命名,善于挖掘历史遗产和制造梦幻,换言之,后工业时代的美学并非是真正原创的,而是生产性的(后工业时代的美学同时也是媒体时代的美学,媒体不仅是当今城市生活方式的传播者和同谋者,更是生产者本身)。作为新的现实局面下的文化美学生产,和机器制造时代的物质生产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前者提供的是虚拟性的产品,它涉及的是梦域中的欲望通过文化和美学的幻觉在现实中获得等级和认同性的满足;后者则只是提供具体的物化产品,它仅仅解决人们基本的日常所需和物质匮乏。因此在那些工厂还没有成为遗址和废墟的时代,工厂空间和设施向人们所呈现的就是它的功能性和为资本创造利润的工具性一面,它向来被大多数艺术家所诅咒,即使当初那些未来主义画家和诗人一度狂热地讴歌工业文明带来的速度、力量、节奏和魔法,也没有忘记描绘与展望了工业化造成的混乱、贪婪、贫富分裂和社会动荡。如今这一切似乎在某些幸运的城市烟消云散,也许这些景象已经转移到了世界另外一些角落,已经消失在新闻报道和摄影机镜头所能观察到的范围以外。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本城,机器工业时代已经顺利的转型为以服务业为主的后工业时代。在这有限的区域中,工厂遗址和工厂废墟似乎早已忘记了它当年的艰辛岁月,新主人的粉墨登场使它旧貌换成新颜,那些被刻意保留下来的建筑外壳和某些丧失了原初功能的设施(烟囱,钢梁,管道,锅炉,甚至墙上的残留的文字符号),不过是一种表明历史和地点特征的点缀,以及一种形式上的后现代错位并置风格。事实上,历史已经被改变,地点也随着使用者的进入而改变了它原有的性质,问题是恰恰是这这种改变迎合了当今流行美学非历史的历史趣味。所谓非历史的历史趣味就是不在乎历史的幽灵只在乎幽灵曾经活动过的舞台和空壳,不在乎还原历史原貌只在乎把历史碎片转换成时髦的品味,不在乎历史的真实叙事只在乎历史的个别符号和细节并把它塑造成全新的版本。这一切其实无可非议,时尚生活的生产者并非是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他们是今天城市叙事的策划者和推动者,他们致力于把工厂遗址和工厂废墟经典化和浪漫化,他们制造了新的历史。
让我们尝试着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城市工厂遗址和工厂废墟本身是否具有诗意?那种诗意是在对它进行改造之后才有的,还是相反?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复杂,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回到经验本身。一座工厂被废弃,如同一片荒废的家乡土地或一间不再住人的老宅,面对它们,“废弃”给我们的刺激和诗意唤起会引发另外一些词语——伤感、怀恋、虚无和物是人非的醉意,它(即眼前的废弃之场所)曾经在,现在它却是不在之在;它将消失,现在它却是仍在。诗意只有在旧地凭吊时才会真正的发生,它是一种丧失之痛,一种无可挽留的伤恸。至于那些已经被改造成时尚之地的新工厂和新仓库,它使我们获得的快感与诗意无关,它是一件产品,一件生长在后工业时代诱惑机制和生产线上的产品。这件产品告诉我们生产还在继续,就像生活还在继续。它所挪用的厂房建筑和地址号码,和那个真实的历史无关,它是一个正在开始的历史,它竭力在很难有个性的后工业时代展示其拼凑的个性、身份和资格。那些烟囱不再冒烟,气锤不再轰鸣的厂房轮廓依旧,但是它们曾经有过的意味已经消逝,形式和内容已经剥离,或者已经翻转,一个多层面的空间,一个只讲究押韵不在乎上下文的后工业时代的文本空间,一个充满歧义的新空间,如同群岛在本城不断浮现,如同一块块闪亮的时尚飞地。这一切,我们都看到了,尽管我们在那里还没有发现新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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