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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金的小号
文/孙孟晋
在伦敦一个不期而遇的新加坡朋友的家里,看到了英文版的《拉金诗选》,没几天里,在一个异国女人的手上又见到一次。这是一个生命里转折性的暗示,犹如拉金喜欢的小号的颤抖一样,我的头脑也会有一次颤抖,并且已经发生。
大半生在图书馆工作,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女,人生的无趣与残酷慢慢提炼了拉金的诗风。一时无法考证他和英国“愤怒的青年”的渊源,金斯莱·艾米斯是他的同学,他曾经写过一首献给艾米斯女儿出生的诗,奇怪地要求女孩未来“做一个乏味的人”。这个生前只出过四本小册子档次的诗集的重要诗人没被生活里的无趣左右,他的睿智体现在绝不自恋,他是自己的孤独的嘲讽者,非常抑郁地挖苦世俗生活。
以往谈起诗性,不是兰波那种大海里的火焰,就是艾略特那种在沉重里树立史诗。对于拉金短促的对人性的“旁敲侧击”,我们会停留在自缚的语言棺材上不知所措。拉金的怀疑不像警钟,他会让欲望露一下脸,又夹起尾巴。是一个并不矛盾更别说分裂的诗人,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可能出现的酸气在他身上转换成一种审视的自律,就好像他对哲理没有兴趣,对高尚背后的自私一目了然,对抒情的温暖总是拿着一把手术刀。
拉金在诗行里的清醒使他的诗歌始终有一种惬意的弹性——还是觉得拉金式的剖析充满警句。大概警句有两种,一种是指导别人的,一种是在灵感旋涡里沉下去的。比如很嘲讽的:“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先生坐着像个婴儿/做他充满诗意的生意”(《文学世界》)。又如:“把一些眼泪送下楼梯”(《晚祷》),拉金有时候在生活的出口装了一把匕首,在你眼前刺眼的一晃。
人生是设置圈套的过程,感觉拉金在某个阴影里不断地走出圈套。
他的色彩是暗灰色的,也没有在长句里自溺的习惯。我甚至发现在我读到的他的两百来首诗歌里几乎没有重复的意象,乃至词汇。
一个谈性的节欲者,只有懂得控制的人如拉金才会明白低调的意味深长。他的机巧的厚度可想而知,就好比真正的诗意时代是要停止刻意的。拉金的一触而就的能力不露痕迹,在《怎样》一诗里,他一会写——“他们盖的医院多高”,一会笔锋一转——“人民是怎样的稀少”。是怜悯吗?消解了严肃的拉金不经意地“把光追进高尚的地方”。
与其说拉金在句子之外藏着伤痕,还不如说他在生活里的恐惧感造成了一种冷冷的目光。一首自嘲题目的诗——《给我的妻子》不知道是写给哪个生活中的女人的,“因为选择了你/我的孔雀屏合上”,他公开了他的失败经验。还有拉金直接使用“性交”这样的字眼,并巧妙地把和某人开始的时间与“甲壳虫”首出唱片联系起来。当然,我更欣赏《小说和广大读者》的表达:“你的童年/你爹翘了辫子/你和你妻子怎么睡觉”,时间跨度不谈,有一种生活的漠然感。
有人读出了拉金诗里面的忧郁,如果忧郁是容器里的水,那么拉金的容器里没有水,在容器外冒出了自嘲的气体。
他是一个爵士爱好者,著有乐评集。偶尔发现他喜欢小号,不仅写到小号大王奥利弗,还有“小号的声音,嘹亮而专断”的句子。小号在爵士里是个“自我的男人”,活像拉金的一部分。
可以把他看作知识分子化的杰出诗人,他后期的作品也越来越直接。这样的句子一定会被高调的好事者利用:“在一无所立的时代/只有变坏/或者变怪”。
我请愿相信:“生活就是慢慢死去”,拉金不曾有过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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